张清月与李城的获救,并未让案情明朗,反而如同在浑浊的水中又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更多的涟漪。两人被安置在寺内一间相对干净整洁的禅房内,由一名稳重的婆子和两名衙役看护着。热粥和安神汤下肚,他们的脸色才稍稍恢复了些人色,但眼底的惊惧仍未散去。
宋慈并未急于再次审讯宝方,那个被仇恨填满的躯壳如同一块顽铁,需得找到合适的楔子,才能撬开缝隙。他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位受害者——画师王毅。
王毅之死,目前看来最像是一场意外的悲剧,只因他身在寺中,不幸窥见了凶手的秘密。但宋慈办案,向来不信巧合。王毅住在寺中一月有余,他与宝方,与这普济寺的过往,难道真的全无交集?
他命赵虎带人,对王毅生前居住的那间临时画室,进行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搜查。
画室位于大雄宝殿后方的一处僻静僧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松节油、矿物颜料和陈旧木材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以及靠墙摆放的几个木箱,里面装着画笔、颜料和各种画具。墙壁上倚靠着几幅已完成或未完成的佛像画稿,笔法细腻,宝相庄严,可见画师功力不俗。
衙役们小心翼翼地翻查着床铺、木箱,抖开每一张画稿,敲击每一寸地面和墙壁,寻找可能存在的暗格或夹层。
宋慈则走到那张堆满杂物的木桌前。桌上有研了一半的墨,几支用秃的画笔,还有一叠散乱的草稿。他拿起那叠草稿,一张张仔细翻阅。大多是佛像的局部习作——拈花的手指,低垂的眼眸,流转的衣带。但在这些草稿之中,夹杂着几张风格迥异的素描。
一张画的是寺院后院,角度似乎是从某扇窗户向外眺望,那口枯井赫然在目,井边堆着柴薪。另一张画的则是几个僧人的日常速写,有扫地的,有挑水的,笔触简练,却颇为传神。
宋慈的目光在其中一张速写上停留下来。那上面画的是一个魁梧的僧人,正弯腰劈柴,肌肉虬结的手臂高高扬起,充满了力量感。虽然只是背影和侧脸,但那特征,分明就是宝方。
画师观察生活,描绘所见,这本不稀奇。但宋慈注意到,在这张速写的右下角,用极淡的笔触,标注了一个小小的日期,正是三天前。而根据圆真和僧人的说法,王毅是“前几日”告假离开的。时间上,存在微妙的重合。
他继续翻找。在草稿的最底层,他抽出了一张对折的、质地稍厚的宣纸。展开之后,宋慈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张画与其他习作截然不同,它并非工笔,也非写意,更像是一幅凭借记忆或想象勾勒的场景草图。画面构图凌乱,线条急促,充满了不安的气息。
画的中央,似乎是一个殿堂的内部,但佛像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扭曲、怪异的符号,点缀在梁柱之间,不似佛教纹样,倒透着几分邪气。殿堂下方,跪伏着许多模糊的人影,姿态狂热。而在画面的角落,用更加潦草的笔法,画了一个身着僧袍的魁梧身影,正将一个穿着华服的男子推向一口深井!那男子的面容惊恐,虽只是寥寥数笔,但那衣袍的样式……竟与商无恙躯干上所穿的苏缎里衣有几分相似!
这不再是日常的速写,这仿佛是一幅……犯罪现场的记录,或者说,是画师潜意识里对所见所闻的惊骇映射!
画的右下角,没有日期,只有几个颤抖的字迹,墨迹深浅不一,仿佛书写时心神激荡:“夜……宝……井……魔……”
夜、宝、井、魔!
宝,是指宝方?井,是那口枯井?魔,又是指什么?是指罗天教的邪神,还是指化身为僧的恶魔?
这幅画,无疑是王毅在死前留下的最重要线索!他定然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从而产生了怀疑和恐惧,并将这种情绪隐晦地记录在了画中。他或许本想暗中调查,或许是想等告假离开后向官府举报,却终究没能逃过毒手。
“大人!有发现!” 一名衙役的声音从床铺那边传来。
宋慈收起那张至关重要的画稿,快步走过去。只见那衙役从硬板床的草席底下,摸出了一本薄薄的、以粗线装订的册子,封面无字,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是日记?还是账本?
宋慈接过册子,翻开。里面是王毅那熟悉的、略带潦草的字迹,记录的多是些日常琐事,天气阴晴,绘画进度,与寺中僧人的简单交谈,对家中妻儿的思念等等。
他快速翻阅着,目光在近几日的记录上仔细搜寻。
“……初七,晴。为迦叶尊者描金臂钏,色甚明。暮时于后院透气,见宝方师兄于井边徘徊,神色有异,似在掩埋何物。好奇问之,答曰清理淤土,然其手有血污,步履匆忙,心甚疑之。”
初七,正是商无恙失踪那日前后!
宋慈精神一振,继续往下看。
“……初八,阴雨。心神不宁,昨日之事萦绕不去。偶闻圆真大师与宝方低语,提及‘旧日道场’、‘血债血偿’等语,更觉此寺诡异。宝方似非寻常僧侣,其眼神时有戾气闪过。”
“……初九,雨未停。告假归家,实欲将心中疑虑禀明官府。然……然今夜偶见骇人一幕!宝方他……他竟与一华服男子在后院争执!那男子……那男子似乎是……是城中的商公子!我不敢近前,隐约听得‘罗天’、‘复仇’、‘张家小姐’等词,心惊胆战!宝方他……他将商公子推入了井中!天啊!我……我看到了什么!他回头了,他好像看到我了!我必须立刻离开!”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初九,正是王毅向圆真告假,也是他遇害的那一天!
这本日记,与那张诡异的画稿相互印证,清晰地勾勒出了王毅的死亡轨迹:他先是因好奇发现了宝方的异常,继而偷听到了可能与罗天教相关的秘密,最终,在决定离开报案的前夜,不幸亲眼目睹了商无恙被宝方推入枯井的杀人现场,行踪暴露,从而招致了杀身之祸!
宝方杀死商无恙后,发现王毅窥见,于是将其杀害。为了制造混乱,或者是为了满足某种扭曲的仪式感,他将王毅的头颅割下,与商无恙的躯干拼凑在一起,投入井中。而张清月和李城,则被他作为复仇计划的重要一环,囚禁在井壁暗道之中,那一千两银票,自然也落入了他的手中。
动机、人证(日记、画稿)、物证(井、银票、囚禁之地)似乎都已齐全。宝方的罪行,看似铁证如山。
然而,宋慈合上日记,眉头却并未舒展。
太顺了。
顺得仿佛有人刻意将这一切线索,摆在了他的面前。
王毅的日记和画稿,藏得并不算十分隐秘,为何宝方在杀害王毅后,不将其销毁?是来不及,还是……根本就是故意留下?
圆真大师在整个事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显然知晓宝方的身份和目的,他的沉默,是出于庇护,是畏惧,还是……本身就是共犯?
还有那拼凑的尸体,仅仅是为了制造混乱吗?罗天教作为曾经的邪教,是否有某种特定的仪式,需要用到不同人的身体部位?
宝方隐忍十五年,其心智绝非寻常。他会如此轻易地留下这么多指向自己的破绽吗?
宋慈走到窗边,望向宝方被羁押的那间禅房方向。夜色中,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黑洞。
他感觉,自己似乎正沿着一条被人精心铺设好的路径前行,而路径的尽头,或许并非真相,而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宝方,你究竟想干什么?
宋慈握紧了手中的日记和画稿,这些证据足以定宝方的罪。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结案的时候。他必须撬开宝方的嘴,不是为了让他认罪,而是为了听一听,这仇恨背后,那被尘封了十五年的、完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