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驱散了部分夜色,却驱不散普济寺内弥漫的沉重与血腥气。衙役们轮班值守,眼中布满血丝,寺庙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荒草的呜咽,仿佛昨夜的喧嚣只是一场噩梦。
宋慈几乎一夜未眠。王毅的日记和那张诡异的画稿就摊放在他临时征用的禅房桌案上,每一个字,每一道线条,都如同针尖,刺探着案件的轮廓,也刺探着他心中的疑虑。
证据链看似完整,足以将宝方钉死在杀人的罪柱上。但宋慈心中的违和感却越来越强。宝方不像是一个因行迹败露而仓皇失措的凶手,他的沉默,他的眼神,更像是一个……走到了终点的献祭者,或者是一个布好了局的棋手。
他需要再见宝方。这一次,不再是为了讯问,而是为了验证。
他命人将宝方带到了大雄宝殿。旭日的光芒透过斑驳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道道光柱,照亮了宝相庄严的佛像,也照亮了壁画上那些刚刚被王毅描摹过金粉、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的纹路。
宝方被两名衙役押着,站在大殿中央。他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僧袍,魁梧的身躯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既突兀又孤寂。他抬起头,望着那尊巨大的释迦牟尼像,目光复杂,有嘲弄,有悲凉,却唯独没有敬畏。
宋慈没有坐在高位,而是走到宝方面前,与他平等对视。他扬了扬手中的日记和画稿。
“画师王毅,不仅留下了你杀害商无恙的目击证词,”宋慈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冰冷的质感,“还记录了你掩埋证据,以及与圆真商议‘血债血偿’的对话。宝方,或者说,罗天教教主宝光上人之子,你还有何话说?”
宝方的目光从佛像上收回,落在宋慈手中的证据上,嘴角竟然扯出了一丝极其古怪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惊慌,反而有种……解脱般的快意。
“呵呵……”他笑了起来,声音沙哑,“看到了?他都看到了?很好……很好……”
这反应,完全出乎了衙役们的预料。赵虎按着腰刀,眉头紧锁,警惕地盯着宝方。
“很好?”宋慈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异常,“你似乎……并不意外这些证据被发现?”
宝方抬起被镣铐锁住的双手,用指节擦了擦嘴角,动作带着一种粗野的随意。“宋推官,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是来报仇的。张承泽,商温,他们当年靠着罗天教的尸骨爬上高位,赚得盆满钵满,就该想到有今天!商无恙死了,张清月那丫头本来也该死!可惜……可惜时机未到。”
他承认了!虽然语气癫狂,但他亲口承认了复仇,承认了杀害商无恙!
“那你为何不杀张清月?”宋慈紧紧追问。
“杀她?”宝方嗤笑一声,眼神中掠过一丝残忍的光芒,“让她就那么死了,岂不是太便宜张承泽了?我要让他也尝尝,至亲之人受尽折磨、生死不明的滋味!我要让他活在恐惧里,活在绝望里!就像我这十五年一样!”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刻骨的恨意,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你以助其私奔为名,将他们诱骗至寺中,囚禁起来。那一千两银票,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或许是你准备日后远走高飞的盘缠?”
“银票?”宝方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更大的、近乎疯狂的大笑,“哈哈哈!银票!宋推官,你以为我缺那点银子吗?我罗天教当年富可敌城!那些钱财,本该是我的!都是我的!张承泽和商温,他们才是强盗!是窃贼!”
他状若疯魔,但宋慈却敏锐地察觉到,在提到银票时,他那一瞬间的错愕不似作伪。难道银票的下落,还有隐情?
“那王毅呢?”宋慈转换话题,步步紧逼,“他只是一个无辜的画师,你为何杀他?又为何要将他的头颅与商无恙的躯干拼接?是为了满足你罗天教的某种邪异仪式吗?”
听到“仪式”二字,宝方的狂笑声戛然而止。他死死地盯着宋慈,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那里面有仇恨,有痛苦,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讥诮。
“仪式?”他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宋推官,你办案如神,难道就想不出别的理由吗?”
宋慈心念电转,宝方的反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拼凑尸体是此案中最核心、最诡异的仪式性行为,是揭开罗天教秘密的关键。但宝方的态度,却仿佛在说,他猜错了方向。
“本官洗耳恭听。”宋慈不动声色。
宝方却不再看他,而是再次抬起头,望着那尊沉默的佛像,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缥缈,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十五年前……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火光,这样的喊杀声……我爹,宝光上人,被商温亲手砍下了头颅……尸体被扔进了乱葬岗……我躲在母亲的怀里,看着她被张承泽带走的……那一年,我七岁……”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却蕴含着足以撕裂灵魂的痛苦。
“我像一条野狗,在垃圾堆里找吃的,和野狗抢食……我活下来,只有一个念头,报仇!我混进普济寺,剃度出家,忍辱负重,等的就是今天!商无恙必须死!张清月也必须付出代价!”
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宋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证据确凿,我就是凶手。商无恙是我推下井的,王毅是我杀的,张清月和李城是我囚禁的。你可以结案了。”
他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催促?
催促结案?
宋慈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宝方承认了一切,态度甚至堪称配合,但他总觉得,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宝方刻意掩盖了。那拼凑的尸体,那下落不明的一千两银票,还有圆真大师那暧昧不明的态度……
尤其是宝方对“仪式”的否认和讥诮,让他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某个更深的真相的边缘。
“结案与否,由律法裁定,非你我可以决定。”宋慈冷冷道,“你既已认罪,画押吧。”
赵虎拿出早已写好的供状和印泥。宝方看也不看,直接用沾满印泥的拇指,在供状上按下了自己的指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看着那鲜红的指印,宋慈却没有丝毫轻松之感。
宝方被衙役押着,向殿外走去。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说了一句看似莫名其妙的话:
“宋推官,这大殿的壁画,画得真好。尤其是那幅《地狱变相图》,恶人受刑,永世不得超生……真是大快人心。”
说完,他便被衙役推搡着离开了。
宋慈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他缓缓抬头,目光掠过那些庄严的佛像,最终,落在了宝方提及的那幅《地狱变相图》上。壁画上,刀山火海,油锅剜心,各种酷刑栩栩如生,受刑的恶鬼面目扭曲,充满了惩戒的意味。
宝方为何要在最后,特意提到这幅画?
是感慨?是诅咒?还是……另有所指?
宋慈走到那幅壁画前,仔细端详。壁画年代久远,色彩有些暗淡,但笔力遒劲,场景震撼。他的目光在那些受刑的恶鬼脸上扫过,忽然,在其中一个小鬼的脸上停顿了一下。
那小鬼的眉眼轮廓……似乎与宝方有几分隐约的相似?是巧合,还是画师有意为之?
又或者,宝方的话,根本就不是指向壁画本身?
他感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扇巨大的、紧闭的门前,宝方虽然承认了罪行,却用身体堵住了锁孔,让他无法窥见门后真正的景象。
案件可以就此了结吗?用宝方的一条命,换取官府的结案,商家的息事宁人,张家的虚惊一场?
宋慈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不,这还不够。
他要知道全部的真相。那被拼凑的尸体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那消失的一千两银票,究竟去了哪里?还有圆真大师,他在这盘复仇的棋局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宝方想就此结束?没那么容易。
宋慈转身,大步走出大雄宝殿,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赵虎!”
“属下在!”
“带圆真大师来见我,”宋慈的声音斩钉截铁,“现在,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