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空气凝固如铁。
宋慈那句“宝光上人之子”如同一声惊雷,在狭小的空间内炸响,余音缠绕在梁柱之间,也狠狠撞击在宝方的心头。
宝方那魁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盘坐的姿态依旧,但脖颈处的青筋却瞬间贲起,如同虬结的蚯蚓。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头被逼到角落的困兽,正压抑着咆哮的冲动。
宋慈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如解剖刀般细致地刮过宝方脸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个细微的抽搐。他知道,有些压力,无声胜有声。
良久,宝方那紧绷的下颚微微松动,一声极其低沉、仿佛从齿缝间挤出的冷笑逸了出来:“大人……在说什么?小僧听不懂。”
他的声音依旧粗嘎,却没了之前的木讷,反而透出一股冰冷的、带着嘲讽的意味。
“听不懂?”宋慈向前一步,逼近宝方,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十五年前,罗天教覆灭之夜,教主宝光上人伏诛,其幼子失踪。你隐姓埋名,潜入这普济寺,等的就是今天,不是吗?张清月何在?李城何在?商无恙与王毅,是否你所杀?”
宝方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终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没有了平日刻意伪装的浑浊与顺从,此刻里面燃烧着的是刻骨的仇恨,是隐忍多年的怨毒,是仿佛要将眼前一切都焚毁的疯狂火焰。这双眼睛,与他那粗犷的面容奇异地融合,揭示出他真实的内心——一个被复仇之火淬炼了十五年的灵魂。
“呵呵……哈哈哈……”宝方笑了起来,笑声开始很低沉,继而变得有些癫狂,在禅房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张清月?李城?商无恙?王毅?大人,你说这些人,与小僧何干?小僧只是一个粗鄙的和尚,每日劈柴挑水,诵经念佛,怎会认得那些贵人、才子?”
他矢口否认,但眼神中的恨意与快意,却早已将他的内心出卖。
宋慈知道,面对这样一个被仇恨浸透、且心智坚韧的对手,单刀直入的讯问很难立刻奏效。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找到那条能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的线。
“你看守后院,劈柴为生,”宋慈话锋一转,指向了那口枯井,“那井沿上的新鲜刮痕,作何解释?井底尸块以油布包裹,那油布,寺中何处可得?”
宝方眼神微闪,避重就轻:“后院杂物往来,有刮痕有何稀奇?油布寺中库房便有,平日遮盖柴火,谁都可取用。”
滴水不漏,甚至反将一军。
宋慈心知,从宝方这里暂时难以突破。他不再多费唇舌,深深看了宝方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最黑暗的秘密都剜出来。
“看好他。”宋慈对门外的赵虎吩咐了一句,转身离开了禅房。
夜色更深,山风呼啸,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宋慈站在寺院当中,环顾着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建筑群。张清月和李城依旧下落不明,他们是死是活?如果宝方是复仇者,他为何没有直接将张清月也杀死在井中?留下活口,是另有图谋,还是他们根本就已经……
“大人,”赵虎跟了上来,眉头紧锁,“这秃驴嘴硬得很!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是不是要动……”
宋抬手打断了他:“刑讯未必有用,反而可能落入他的圈套。他现在,或许正希望我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大人的意思是?”
“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张清月和李城找出来!”宋慈目光扫过那些黑黢黢的殿宇、禅房、角落,“宝方要将两人隐藏,绝不会放在显眼之处。寺中必有密室、地窖之类的地方!还有,重点搜查宝方和圆真的居所,以及……那口枯井的井壁,看看是否有暗道!”
“是!”赵虎精神一振,立刻召集人手,按照宋慈的指示,展开了更为细致、甚至可称粗暴的搜查。砸开锁闭的房门,挪开沉重的佛龛,敲击每一寸可能空鼓的地面和墙壁。
寂静的普济寺,此刻充满了衙役们的呼喝声、翻找声和敲击声,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被强行从梦中惊醒。
宋慈则亲自带着两人,再次来到了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枯井边。绳索垂下,一名身手矫健的衙役手持火把,仔细探查井壁。井壁湿滑,布满苔藓,似乎并无异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寺院的搜查也暂时一无所获。张清月和李城,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连同那一千两银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难道他们真的已经遇害,尸体被处理到了其他地方?还是说,宝方另有同伙,已经将他们转移?
就在众人心头渐渐蒙上阴影之时,那名在井中探查的衙役忽然发出一声惊疑:“大人!这里……这块石头好像有点松动!”
宋慈立刻俯身:“仔细看!”
那衙役用力抠挖着井壁上的一块青石,周围的泥土和苔藓簌簌落下。猛地,他将那块看似与其他石头无异的青石掰了下来!石头后面,赫然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仅容一人勉强钻入!
“有暗道!”衙役的声音带着兴奋与紧张。
果然!宋慈心头一凛:“进去看看!小心!”
那衙役深吸一口气,举着火把,蜷缩着身体,钻入了那狭窄的洞口。火光瞬间被黑暗吞噬,只能听到他爬行的窸窣声。
上面的人屏息等待。这一次,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很快,井下传来衙役激动的声音:“大人!找到了!里面……里面有个地窖!有……有人!”
宋慈精神大振:“是谁?情况如何?”
“是一男一女!都被绑着,嘴里塞着布!女的像是张家小姐,男的……是个书生模样,应该就是李城!都还活着!”
还活着!
这个消息如同强心剂,让所有参与搜查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张清月和李城果然被藏在井壁的暗道里!这宝方,当真是狡兔三窟!
“快!把他们救上来!”宋慈下令。
几名衙役立刻顺着绳索滑下,协助井下的同僚,小心翼翼地将地窖中的两人先后托了上来。
首先被拉上来的是李城。他衣衫凌乱,面色苍白憔悴,嘴唇干裂,眼中充满了恐惧与茫然,显然被囚禁的时日受了不小的惊吓。他看到官差,如同见到救星,激动得浑身发抖,却因嘴里塞着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紧接着,张清月也被救了上来。她的情况比李城稍好一些,虽同样鬓发散乱,脸色苍白,但眼神中除了惊恐,还残留着一丝倔强与警惕。她身上的衣物还算完整,只是那身昂贵的绫罗裙裾,此刻也沾满了污泥草屑,显得狼狈不堪。
宋慈示意衙役取下他们口中的布团。
“小姐!李公子!你们没事吧?”宋慈上前一步,沉声问道。
“官……官爷!”李城几乎是瘫软在地,带着哭腔道,“救命!有……有恶僧!他……他把我们关在那里!要杀我们!”
张清月则显得镇定一些,她深吸了几口气,环顾四周,目光在接触到那口枯井和周围肃杀的衙役时,猛地一颤,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是……是寺里的一个和尚,叫……叫宝方。他骗了我们……”
“骗了你们?”宋慈捕捉到这个词,“细细说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何会来普济寺?那一千两银票何在?”
张清月与李城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悔恨与恐惧交织的神情。
李城嗫嚅着开口:“是……是学生糊涂……与学生无干啊!是那宝方和尚,他……他前几日找到学生,说……说可以助我与清月远走高飞,并安排我们在普济寺暂避风头,待风头过了再送我们离开。学生……学生一时鬼迷心窍,就……就信了他。那银票……也被他拿去了,说是打点之用……”
张清月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昨日黄昏,用一辆小车将我们接到寺中,直接带到了后院。谁知……谁知刚进那柴房,他便凶相毕露,将我们打晕……醒来时,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了……”
一切果然如宋慈所料!所谓的私奔,根本就是宝方精心设计的骗局!他以助其私奔为名,将张清月和李城诱至普济寺,实则是为了实施他对张家的复仇。只是,他为何没有立刻杀死张清月?是因为她是女子,另有图谋?还是想用她来勒索张员外?
而那一千两银票,落入了宝方手中,这笔巨款,在他复仇的计划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作为他日后远走高飞的盘缠,还是另有用处?
更重要的是,商无恙和王毅的死,张清月和李城是否知情?
宋慈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间羁押着宝方的禅房。
找到张清月和李城,只是揭开了谜题的一角。宝方那沉默而仇恨的面容背后,还隐藏着更多、更黑暗的秘密。拼凑的尸体,诡异的仪式感,多年的隐忍……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加骇人听闻的真相。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