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脱的雨不同于内地。它来时毫无征兆,前一刻还月朗星稀,下一刻便从雅鲁藏布江峡谷深处卷来浓得化不开的乌云,雨点砸在百年木楼的木瓦上,像是千百只细小的手掌在拍打。
支教老师陈文清住进这栋木楼已三个月了。村支书领他来时说过:“这是村里最老的房子,结实,就是有点潮。”何止是潮,雨季一来,霉味从每一条地板缝隙里钻出来,混着陈年酥油和木头腐朽的气味,钻进人的肺里。
第一场大雨的那个深夜,啜泣声第一次出现。
陈文清起初以为是风声——雨从峡谷呼啸而过,在木楼四周形成古怪的呜咽。但那声音太有节奏,太像人类: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像有人极力捂着嘴,却从指缝漏出悲伤。
他点亮蜡烛,昏黄的光在墙壁上跳动。声音从地板下传来。
陈文清趴下身,将耳朵贴近木板。那下面只有半人高的隔空层,防潮用的,塞着些陈年杂物。啜泣更清晰了,是个女声,带着某种他熟悉的腔调——不是门巴语,也不是藏语,倒像是他老家江浙一带的吴语尾音。
“谁?”他对着地板缝隙问。
哭声戛然而止。
第二天,陈文清问起村中老人。八十岁的格桑老爹抽着旱烟,沉默良久,才用生硬的汉语说:“那是央金的房子。”
“央金?”
“不是我们门巴人的名字。一百多年前,有个汉地商人带着妻子来这里收药材。妻子叫央金,是他给取的藏名,真名叫什么没人记得了。她病了,高原病,咳血。商人急着去林芝买药,走前托村里照顾。”
格桑老爹吐出一口烟:“他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坠了江,有人说他卷款跑了。央金等了三个月,每天坐在窗前看那条通往外界的山路。后来她病得下不了床,还是让人把她抬到窗边。死的那天,下着百年不遇的大雨,她一直用家乡话唱歌,调子很悲。”
“她死在屋里?”
“就死在你现在睡的屋子。”格桑老爹浑浊的眼睛看着陈文清,“村里人按汉人习俗想给她立碑,但不知道她家乡在哪儿,只好把她葬在后山。但她的声音……每逢大雨夜就会回来。老人们说,她在找回家的路。”
陈文清背脊发凉。
接下来一个月,每逢雨夜,啜泣声如期而至。陈文清试过大声呵斥、敲打地板,甚至请喇嘛来念经。声音会消失片刻,但总会回来,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悲伤。
恐惧逐渐变成一种奇怪的熟悉。陈文清开始注意到细节:哭声总在东南角的地板下最响,那里正对着一扇小窗,窗外是一条隐约可见的、通往山外的小径。他查阅了学校里的旧资料,发现一百二十年前确实有记载:“光绪年间,浙商张某携眷至墨脱收黄连,其妻病殁于此。”
一个雨夜,啜泣声格外凄楚。陈文清彻夜未眠,忽然想起什么。他起身翻找自己从老家带来的物品,找到一张泛黄的宣纸——这是他祖父手抄的家乡民谣。他不知道央金具体是哪里人,但江浙口音总相近。
第二天,他请格桑老爹帮忙,找到村里最后一位懂些古调的老人。老人听了那旋律,眯着眼说:“有点像……但更悲些。”
又一个雨夜来临。陈文清没有点灯,坐在黑暗里。当啜泣声再次从地板下升起时,他轻声哼起那首民谣。他的声音生涩,调子也不准。
地板下的哭声停了。
陈文清继续哼着。屋外雨声渐沥,屋内只有他不成调的哼唱。过了很久,他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地板深处传来,然后消散在雨里。
那夜之后,啜泣声再也没有出现。
雨季结束时,陈文清决定再留一年。他在木楼东南角的地板缝隙里,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枚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铜簪,簪头是一朵梅花——典型的江南样式。
他把铜簪清洗干净,放在窗台上。阳光下,梅花瓣上的纹路清晰可见,仿佛还能闻到百年前某个江南院落里的梅香。
如今陈文清还在墨脱教书。他说,有时深夜备课,恍惚间还能听到极轻的哼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地板深处渗出。但他不再害怕了。
“她可能终于找到了调子,”陈文清对来支教的新老师说,“或者,她终于听到了故乡的声音。”
新老师好奇地问:“你相信那是她的灵魂吗?”
陈文清看向窗外连绵的青山,那条通往山外的小径在雨中若隐若现。
“我相信,有些思念比生命更长久,能穿透百年时光,只为等一个回响。”他轻声说,“而我们每个人,不都在某些时刻,是某个人的‘回响’吗?”
雨又下了起来,木楼里弥漫着陈年木头的香气。这一次,没有啜泣,只有雨声敲打屋顶,像是千百只温柔的手,在安慰所有回不了家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