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路氹城的夜,是被探照灯割碎的黑绸子。2018年那个闷热的夏天,赌场工地上的打桩声日夜不息,像巨兽啃噬着狐尾山最后的骨血。
夜班工头陈大有,河南漯河人,五十三岁,右腿因早年工伤微跛。他巡夜时总把安全帽压得很低,仿佛那样就能隔开潮湿空气里黏稠的汗与回忆。直到第七个夜班,他在未浇筑的地基坑东侧,第一次看见了那个白影。
起初以为是塑料布。可那白影在未完工的楼梯间踱步,月光穿透钢筋丛林,照出一袭旧式对襟白衣,手里端着个黄铜罗盘,嘴里念念有词。陈大有握紧强光手电,光束刺过去时,白影如烟消散,只余空气中一丝陈年香火气。
“老陈眼花了。”包工头在晨会上吐着烟圈,“赶工期,压力大。”
但档案室的老文书偷偷塞给他一份泛黄的地籍图。狐尾山,旧称确有此名,光绪年间地图上标着座“胡仙祠”,香火盛时方圆十里狐狸成群。五八年拆庙,八七年推山,如今只剩地基下三米处那道诡异的红土线——老澳门人说,那是狐仙血浸透的土。
第八夜,白影出现在混凝土搅拌站旁。陈大有的手电光这次照清了老者的脸——清癯,山羊须,左眉间有颗朱砂痣。老者不躲不避,反而抬起罗盘对准工地正南方正在开挖的VIp赌厅地基,嘴唇翕动间,陈大有分明听见了潮汕方言的吟诵:
“寅山申向,水走离方…孽障,孽障啊…”
话音未落,南方地基突然传来守夜人的惊呼。一段刚浇筑的承重墙莫名开裂,裂缝蜿蜒如狐尾。
工程暂停三日。风水师被重金请来,围着工地洒糯米、挂铜镜。包工头对着陈大有骂骂咧咧:“再他妈胡说八道,扣你全年奖金!”
陈大有蹲在工棚外抽旱烟。他想起老家漯河也有座被拆的土地庙,推土机碾过神像那天,他父亲跪在废墟前磕了三个头。那年秋收,村里颗粒无收。
第九夜,台风“山竹”的外围气流开始搅动濠江。陈大有巡至深基坑时,暴雨倾盆而下。在探照灯被风吹得剧烈摇摆的光影里,那白衣老者就站在基坑最低处——正是当年胡仙祠正殿的位置。雨水穿透他的身体,却在地上汇成一道道诡异的符文。
“后生仔。”老者这次竟转过头,朱砂痣在闪电照耀下红得滴血,“你们挖断了狐尾山的灵脉,也挖乱了我守了三百年的风水局。”
陈大有腿脚发软,却莫名向前迈了一步:“您…到底是…”
“光绪二十三年,我是此祠最后一任庙祝。”老者的声音混着雨声,忽远忽近,“那年葡人扩建炮台,要平了这山。我以罗盘定穴,将祠堂香火移入地下三尺,以保一方安宁。你们如今这一挖——”他手中罗盘的指针疯狂旋转,“——把封印挖穿了。”
一道闪电劈在工地西侧的临时变电箱上,整个工地陷入黑暗。在瞬间的漆黑中,陈大有看见无数幽绿色的光点在基坑底部亮起,像无数双眼睛。
“狐仙不害人,只守山。”老者的身影开始透明,“但若巢穴被毁,怨气入地水,此地永无宁日。明日午时,他们要在东南角打下主桩…”
雷声淹没了后续的话。当备用发电机轰鸣着重启灯光,老者已不见踪影,只有一摊水渍上,静静躺着一枚生锈的罗盘指针。
陈大有一夜未眠。天亮时,他翻出手机里女儿的照片——她在郑州读大学,学费全靠这工地的薪水。举报灵异事件?他会立刻被开除。沉默?若真出事,这上千工人…
台风预警升级为红色。工头吼着要在暴雨前完成东南角主桩浇筑。混凝土车轰鸣而至时,陈大有突然冲向指挥部,抢过扩音器:“不能打桩!下面是空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工头暴怒地冲过来,却在陈大有举起那枚锈指针时停住脚步——指针在阳光下自己转动,最终死死指向即将打桩的位置。
“挖!给我挖开看看!”包工头的声音发虚。
挖机铲开三米深的土层,露出一个完好无损的檀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尊温润的狐首玉雕,一卷光绪年的地契,还有一撮仍然干燥的香灰——科学无法解释,在暴雨浸透的土层中,这香灰干燥如初。
暴雨在午后突然转向,避开了路氹城。工程延期两周,开发商悄悄请来潮汕老法师做了场法事,将玉雕迁至新建赌场的中庭水池下,并保留了一小块“狐仙角”作为景观。
陈大有领到了三千块“合理化建议奖”,却在当晚递交了辞呈。离开澳门那夜,他独自走到已初具雏形的赌场前。霓虹灯下,他似乎又看见那白衣老者站在玻璃幕墙的倒影里,手持罗盘,朝他微微颔首。
“老爹,”陈大有对着夜空轻声说,像是对那庙祝,又像是对自己早已过世的父亲,“我老家土地庙旧址上,现在盖的是养猪场。”
没有回应。只有远处永不停歇的赌场工地,仍在啃噬着新的山丘。陈大有把锈指针埋在机场花坛的泥土里,转身时,隐约闻到一丝檀香气——很淡,但足以让这个半生笃信钢筋水泥的汉子,突然湿了眼眶。
飞机爬升时,他透过舷窗看见澳门璀璨的灯火,其中有一处微弱的、不同于霓虹的暖黄光点,在赌场森林中固执地亮着,像一枚生锈的指针,指向看不见的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