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隐岩的雨是斜着下的。
不像阳朔那种噼里啪啦砸人脸的急雨,这里的雨丝又细又密,被山风一吹,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往衣领里、袖口里钻。岩洞入口处挂着的油灯晃得厉害,灯焰在玻璃罩子里一跳一跳,把洞口那片湿漉漉的岩壁照得忽明忽暗。
苏烬蹲在洞口内侧的阴影里,左臂平伸,腕上架着那把连发弩。
弩身是铁木的,浸了桐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哑光。箭槽里压着三支短箭,箭头三棱,带血槽,箭杆比手掌略长。他右臂的袖子空着,缠在腰间,缠布边缘渗着淡黄色的药渍——玄素子新配的药,说能镇痛生肌,但换药时撕开黏连的腐肉,那种痛能让铁打的汉子牙关发颤。
“什么时辰了?”他问,声音压得很低。
身后阴影里传来回应:“寅时三刻。再过两刻,天该亮了。”
回话的是个瘦高个子,叫陈七,原先是猎户,善用索套和陷阱。影卫十二人里,苏烬挑了六个跟他来龙隐岩,另外六个留在黑风谷继续训练。陈七是其中之一。
“刘莽的人在哪?”苏烬没回头,眼睛盯着洞外雨幕。
“东边那个岔洞,往里三十步有个石室,他们生了火,七个人。”陈七顿了顿,“两个在洞口守夜,抱着刀打瞌睡。另外五个围着火堆睡,兵器摆在手边。”
“火堆?”
“嗯。洞里潮,不生火不行。”陈七声音里带着点猎人的狡黠,“但生火就有烟,烟往高处走,岩洞顶上有裂缝,我摸上去看了,烟从那儿出去,雨天也不明显。”
苏烬点点头,左手食指在弩机护圈上轻轻摩挲。弩身比刀沉,但沉得踏实——刀要靠腕力、臂力、腰力,讲究个力从地起。弩不用,扣扳机就行。右手废了之后,他花了三个晚上适应左手,虎口磨出血泡,结痂,再磨破。现在左手扣扳机的力道,能稳稳压住弩身,三十步内,箭不飘。
“主公要活的还是死的?”陈七问。
“活的。”苏烬说,“但若反抗太烈,死的也行。”
“明白。”
雨声里传来细微的动静,像石子滚落。苏烬抬手,身后五人同时屏息。洞口油灯的光晕边缘,一个黑影贴着岩壁滑进来,浑身湿透,是负责外围侦察的另一个影卫,叫猴子——人瘦,手脚灵活,岩壁上那些看着没法落脚的凸起,他能像壁虎一样扒着走。
“有变化。”猴子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发紧,“西边崖下来人了,八个,带弓箭,穿的不是军服,像是……江湖人。”
苏烬眉头皱起:“哪边的人?”
“不确定。但领头的腰牌我瞄了一眼,铜的,刻着个‘百’字。”
百宝阁。
江南商会的人,到底还是来了。而且挑了这个时辰——天将亮未亮,雨最大,人最困。
“他们到哪了?”苏烬问。
“半山腰,往上爬得慢,雨大路滑。最多一刻钟到洞口。”
时间紧了。
苏烬把弩从腕上卸下,检查箭槽,重新压紧。“陈七,你带两人去东岔洞,按原计划,用烟。一刻钟内,我要刘莽的人要么降,要么死。”
“是。”
“猴子,你跟我,再加两人,去西边崖口。”苏烬站起身,右肩空荡荡的袖子晃了一下,袖口被他用细绳扎紧了,看不出里面藏着什么,“江南的人……一个都别放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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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岔洞里,烟起得比想象中快。
陈七用的不是普通柴烟,是墨铁匠特配的“迷目散”——艾草、硫磺、辣椒粉,混着一种岭南特产的毒藤粉末,点燃后冒青烟,不呛喉咙,专刺眼睛。烟从石室顶部的裂缝渗进去时,里面的人先是咳嗽,接着是骂娘,然后就是慌乱的脚步声和碰撞声。
“谁他妈弄的烟?!”
“眼睛!老子眼睛睁不开了!”
陈七蹲在裂缝上方的岩架上,听着下面的混乱,对身旁两人比了个手势。两人会意,从腰间解下绳网——不是渔网,是铁线编的,网眼细密,边缘缀着铁蒺藜。网从裂缝垂下去,刚好罩住石室出口。
第一个冲出来的人撞进网里,铁蒺藜钩住皮肉,他惨叫一声,拼命挣扎,却越缠越紧。第二个、第三个……七个人全挤在出口处,眼睛红肿流泪,胡乱挥着刀,但网限制了动作,刀砍在铁线上迸出火星,却砍不断。
陈七跳下去时,手里拿的不是刀,是一根硬木短棍,棍头包着铜。他避开胡乱挥舞的刀刃,专敲关节——手腕、肘弯、膝盖。闷响声混着骨裂声,在岩洞里回荡。五息时间,七个人全瘫在地上,三个昏死过去,四个抱着伤处呻吟。
“捆了。”陈七喘了口气,短棍拄地,“搜身,所有纸张、印章、信物,全收起来。”
一个影卫从刘莽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地图和半块玉佩。地图画的是龙隐岩周边地形,标着几个红点,其中一个红点旁写着一行小字:“寒髓母脉,在此下挖三丈。”
玉佩是羊脂白的,雕着螭龙纹,裂口很新,像是从整块玉佩上硬掰下来的。
陈七把东西收好,抬头看向洞口方向。
雨声里,隐约有弓弦震动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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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崖口,第一支箭射过来时,钉在了苏烬左侧三步的岩壁上,箭尾嗡嗡震颤。
箭是铁箭,箭镞狭长,带倒刺——不是军制箭,是私造的猎箭,或者说是……杀手用的箭。
“八个,扇形散开,两人一组。”猴子贴在岩壁后,快速报数,“领头的在中间,使双刀,左手刀比右手刀短三寸。”
苏烬没应声,左手抬起,弩身架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雨丝打在弩身上,顺着血槽往下流。他眯起眼,透过雨幕寻找目标。
第二个影卫从侧面抛出一块石头,石头砸在崖边灌木上,发出哗啦声响。几乎同时,两支箭从不同方向射向声音来源——暴露了射手位置。
苏烬扣下扳机。
弩弦崩响的声音很闷,像弓弦断了半截。短箭离弦,穿过雨幕,箭杆在空中高速旋转,撕开雨丝,发出“咻”的尖啸,精准钉进左侧三十步外一个弓手的右肩关节。那人惨叫一声,弓箭脱手,身子后仰,从崖边滑了下去——下面是二十丈深的乱石沟,落下去的声音被雨声吞没。
“西北角一个!”猴子喊。
苏烬左手迅速拉动弩机后部的连杆,“咔”一声轻响,第二支箭上槽。转身,瞄准,扣扳机。第二个弓手正在搭箭,箭还没离弦,短箭已经从他咽喉穿过,带出一蓬血雾,血混进雨水里,把崖边一片苔藓染成暗红。
剩余六人意识到遇上了硬茬,不再射箭,开始借着岩石掩护往前压。使双刀的领头人动作最快,几个起落就冲到崖口十步内,双刀一长一短,在雨里划出两道水痕。
苏烬放下弩。
弩在三十步内是杀器,十步内,来不及上第三箭。
他左手往腰间一探,抽出的不是刀,而是一根三尺长的铁尺——没有刃,两边开锋,但尺身厚重,尺头有个三棱尖刺。这是匠造司按他的要求打的,左手用,不靠劈砍,靠戳、砸、锁。
双刀客冲上来时,长刀劈头,短刀刺腹,是个标准的杀招。苏烬没退,左脚往前踏半步,铁尺斜向上撩,“铛”一声架住长刀,同时身子微侧,短刀擦着他右肋过去,划破了衣服,但没伤到皮肉——右臂没了,反而让这一侧的空当变小了。
刀尺相抵,两人隔着雨幕对视一瞬。
双刀客大约四十岁,脸上一道疤从眉骨斜到嘴角,眼神狠,但不算浑浊,是个老江湖。他盯着苏烬空荡荡的右袖,嘴角扯了扯:“残废也来趟这浑水?”
苏烬没说话,左手发力,铁尺顺着刀身下滑,尺头的三棱刺扎向对方握刀的手腕。双刀客撤刀后退,短刀横扫,逼苏烬让开中路。
另外两个江南刀手从侧面扑上来,猴子和一个影卫截住,四人在崖口缠斗,刀光混着雨幕,分不清人影。
苏烬和双刀客过了三招。对方刀法老辣,双刀配合默契,长刀主攻,短刀护身,攻守一体。但苏烬的打法更怪——他几乎不防守右侧,全凭左手的铁尺和身法腾挪,每一次出手都直奔要害:眼睛、咽喉、心口、关节。这不是江湖路数,是战场上以命换命的杀法。
第四招时,双刀客长刀下劈,苏烬没躲,铁尺硬架,尺身震颤,虎口发麻。短刀趁机刺向他右腹——那里本该是空当,但苏烬突然拧身,右肩那截空袖子“啪”地甩出去,袖口里“唰”地窜出一截乌黑细链,链头铁球不过核桃大小,却在雨中划出尖啸——那是链子速度太快,撕开雨幕的声音。
“袖里青龙!” 双刀客瞳孔骤缩,想收刀已来不及。
铁球砸在他右手腕上,骨裂声清晰可闻。
短刀脱手。
双刀客闷哼一声,长刀回扫,逼退苏烬,捂着右手后退两步,脸色煞白。他盯着苏烬的右袖,眼神里第一次露出惊愕。
“你不是残废。”他嘶声道,“你这路子……是军中的缠龙锁!北辰军的人?!”
苏烬没答,已经扑上来。铁尺直刺心口,双刀客勉强用长刀格开,但苏烬左手一翻,尺身卡住刀镡,往前一推一绞——长刀脱手。
铁尺尖刺停在双刀客咽喉前三寸。
雨还在下,砸在岩壁上,溅起细碎的水雾。崖口另外两个江南刀手已经被猴子他们制住,按在地上,刀架在脖子上。
双刀客看着苏烬,又看看自己脱臼的右手,忽然笑了,笑得惨然。
“百宝阁养了我们十年,今天栽在‘袖里青龙’手里,不冤。”他咳了一声,“江湖规矩,给个痛快。”
苏烬没动:“谁派你们来的?”
“你说呢?”
“赵皓?”
双刀客不答,眼睛看向苏烬身后——东边岔洞方向,陈七带着人押着刘莽几个出来了,捆成一串,个个鼻青脸肿。
“龙隐岩的矿,”双刀客转回视线,“你们守不住。今天是我们,明天还会有别人。这矿……牵扯的东西,比你们想的深。”
“多深?”
“深到……”双刀客顿了顿,压低声音,“宫里有人做梦都想要。不是要矿换钱,是要那矿……烧出来的火。”
苏烬眼神一凝:“什么火?”
“蓝火。”双刀客喉咙滚动,“我有个兄弟,三年前帮他们押送过一小筐矿粉,路上袋子破了,沾了水,结果……轰一下自己烧起来,火焰是蓝的,拿水泼,越泼烧得越旺。最后把那辆车都烧成了铁架子。”
他盯着苏烬:“他们要那东西,你说能用来干什么?炼长生丹?我看不像。”
苏烬握铁尺的手指紧了紧。蓝火,水泼不灭……这让他想起墨铁匠提过的一种海外传闻——“地狱之火”,沾土即燃,能烧融铁甲。 若真有这种矿……
“宫里谁要?”他问。
双刀客摇头:“我不知道。我们这级别的,只接命令,不问来路。但送命令来的人,腰牌是金的,刻的不是字,是云纹。”
金云纹。
苏烬想起顾寒声提过——皇宫大内,有资格用金云纹腰牌的,不超过十个人。皇帝、太后、皇后、掌印太监、以及……几位执掌实权的王爷。
铁尺往前递了半分,刺破皮肤,血珠渗出来。
“还有呢?”
“没了。”双刀客闭上眼,“给个痛快吧。我家里人在他们手里,多说了,他们活不成。”
苏烬沉默。他想起阳朔军眷营里那些孤儿寡母,想起雷震说起战死兄弟家小时的沉默。 江湖人也好,军中人也罢,软肋都差不多。
但他最终只说:“捆了,带回去。”
铁尺收回。
双刀客睁眼,愣住。
“你……”
“活着,才有机会见家人。”苏烬转身,对猴子说,“所有伤处简单包扎,别让他们死了。嘴里塞布,分开关押。”
“是。”
雨势渐小,天边泛起鱼肚白。岩洞入口处,油灯还在晃,光晕照着一地狼藉——箭矢、血迹、碎岩,还有那些被捆成粽子的人。
陈七走过来,把油布包和半块玉佩递给苏烬:“刘莽身上搜出来的。地图标了寒髓母脉的位置,玉佩……像是信物。”
苏烬接过,展开地图。红点标注的位置,就在这岩洞深处,往西百步,有一处天然石厅,地图旁注:“此处石壁触之冰寒,叩之有空音,其后即寒髓母脉。”
他又拿起那半块玉佩,对着渐亮的天光看。羊脂白玉,螭龙纹,雕工精细,裂口处的茬子很新,像是最近才掰断的。另外半块,在谁手里?
“清理战场,派两人回阳朔报信。”苏烬把东西收进怀里,“其余人,跟我进洞。”
“找矿脉?”
“不。”苏烬看向岩洞深处,“先看看,前朝到底在这藏了什么。”
他转身往洞里走,空荡荡的右袖在晨风里微微晃动。袖中铁链随着步伐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蛇在草里爬。
走了三十几步,脚下突然一空。
苏烬反应极快,左脚蹬地后撤,右手本能想撑——但那截空袖只甩了一下。他踉跄站稳,低头看去,刚才踩中的是一块松动的石板。石板被他踩得翘起一角,露出下面黑黢黢的缝隙。
陈七上前,用短棍撬开石板。
下面不是土,是一块生满绿锈的青铜板,板上刻着字,大部分已被锈蚀掩盖,但边缘几个字还能辨认:
“永镇……岭南……”
后面两个字完全锈死了。
苏烬蹲下身,手指拂过青铜板边缘。触手冰凉,不是石头的凉,是金属那种刺骨的寒。板子很厚,至少三指,边缘有榫卯结构的凹槽,像是更大构件的一部分。
“这下面有东西。”陈七用短棍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回响,“空的。”
苏烬站起身,看向洞内更深的黑暗。
“先记下位置。”他说,“等天亮,带更多人和工具来。现在……继续往前。”
身后众人应声,重新整理装备。猴子点起一支新火把,火焰在潮湿的空气里噼啪作响,照亮前方不过十步的距离。
更深处,岩洞仿佛一张巨兽的喉咙,等着吞噬光线和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