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府衙的议事堂里,炭火烧得旺,但人呵出的气还是白的。
林夙坐在长案一头,左手边摊着三份急报,右手边是一张新绘的岭南舆图。图上用朱砂标了三个红圈:北面永州、东面江宁、南面阳朔。红圈外还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像围上来的蚁群。
顾寒声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冷风。他解下披风,肩头湿了一片——外头又开始下雨了。
“人都到齐了。”顾寒声在案侧坐下,从袖中抽出几张纸,“龙隐岩的信鸽刚到,苏烬得手了,俘十七人,我方轻伤三个。”
“矿呢?”雷震问。他坐在林夙右手边,甲胄没卸,护腕上有道新划痕——是上午操练时,一个新兵收刀不及划的。
“矿脉位置确认了,就在岩洞深处。”顾寒声把纸推过去,“但苏烬说,洞里发现了别的东西。”
林夙抬眼。
“一块青铜板,刻着‘永镇岭南’,埋在三尺深的夯土层下面。板子很大,只撬开一角,底下是空的,有风往上冒——应该连着更大的地穴。”
堂里静了一瞬。炭火噼啪炸开一颗火星。
“前朝的镇物……”雷震皱眉,“宇文先生昏迷前提过一句,‘星野乱,癸水乾位’,会不会指的就是这个?”
“有可能。”顾寒声转向林夙,“主公,苏烬请示:是否继续往下挖?他说岩洞结构不稳,大规模动工可能会塌。”
林夙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敲着。永州的马成、江宁的赵皓、龙隐岩的地穴……三条线像三根绞索,正在慢慢收紧。
“先不挖。”他说,“让苏烬带影卫守住洞口,清理出一条安全通道,能做多深做多深,但别冒险塌方。调一队匠造司的人过去,带测量工具,把岩洞结构、青铜板尺寸、地穴风向全测绘下来——我要知道下面到底有多大。”
“是。”顾寒声记下。
“俘虏呢?”
“分三处关押。刘莽那七个人嘴硬,但有个叫钱老四的撑不住,招了——杨钊投降前确实给了密令,让他们占住矿脉,等朝廷招安时当筹码。玉佩是信物,另一半在桂林城里,具体在谁手里不知道,只说‘见玉佩如见杨钊’。”
“江南那八个呢?”
“领头的叫疤脸张,百宝阁养了十年的刀客。他交代两件事:一,江南商会背后不止赵皓,还有宫里的人,腰牌是金云纹;二,他们要的不是普通的矿,是一种‘烧蓝火、水泼不灭’的怪矿。”
雷震坐直了身子:“蓝火?”
“对。疤脸张说他兄弟亲眼见过,矿粉沾水自燃,火焰蓝色,越浇水烧得越旺,能烧穿车板。”顾寒声顿了顿,“墨老那边我问了,他说海外有类似传闻,叫‘地狱火’,但中原从未见过实物。”
林夙想起宇文墨羊皮卷上那句“其力可摧城”。
如果这种矿真能烧出那样的火……那就不只是矿物,是武器。足以改变战争规则的武器。
“疤脸张还说了什么?”他问。
“他说宫里要这矿,不像炼丹,更像……备战。”顾寒声声音压低,“但他级别不够,只知道这么多。”
堂里又静下来。雨声从窗外渗进来,淅淅沥沥,像永远下不完。
林夙把三份急报推到中间。
“都看看吧。”他说,“北线、东线、南线,三条线同时动了。”
第一份是永州探子的密报,只有短短几行:
“马成烧旗后,连夜整顿兵马。现有步卒两千,骑兵五百,弓手三百。已派人联络郴州、衡州、邵州三府,似有联军之意。郴州参将回话含糊,衡州观望,邵州……倾向马成。”
第二份是江南“南杉”小队刚送回的:
“赵皓得知货栈被烧,暴怒,已调集私兵三百,往江边码头集结。同时向江宁织造局递了帖子,疑似求援。织造局太监李荣……称病不见。”
第三份是阳朔程蛟的军报,字写得潦草:
“六府联军残部退至五十里外休整,但斥候发现北面有新的运粮车队入境,押运的是生面孔,不像六府兵。已派人尾随,待报。”
三份急报,三个方向。
雷震看完,一拳砸在案上:“马成这老小子,是真要打!”
“他想打,但另外三府未必。”顾寒声指着密报,“郴州含糊,衡州观望,邵州倾向他——说明联军没那么容易成。马成烧旗,是做给朝廷看的姿态,告诉上头‘我忠君,我敢打反贼’。但真打起来……他得掂量自己的本钱。”
“那东线呢?”雷震转向江南那份,“赵皓调私兵,织造局太监称病——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林夙开口,声音不高,但堂里瞬间安静,“赵皓想借官面的力,但官面的人不想蹚浑水。李荣称病,是在观望——看我们和马成谁赢。”
“所以东线暂时打不起来?”
“暂时。”林夙说,“但赵皓不会罢休。他损失了货栈,丢了脸面,更关键的是——他背后的宫里人,要的矿在我们手里。他必须有所动作。”
“那怎么办?”雷震看着舆图上的三个红圈,“北面要打,东面要防,南面还有朝廷的钦差等着回复……咱们兵力不够三线开战。”
林夙没马上回答。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冷雨立刻扑进来,打在脸上像细针。远处桂林城的街巷在雨幕里模糊成一片灰影,只有零星的灯火在晃——那是巡夜的士兵,或者熬夜做工的匠户。
“兵力是不够。”他转过身,雨水顺着额发往下滴,“所以不能三线都打。”
“那打哪条线?”雷震问。
“哪条都不打。”林夙走回案前,手指点在舆图上——不是红圈,是红圈之间的空白地带,“我们打这里。”
顾寒声眼神一亮。
雷震愣了愣:“这是……永州和郴州之间的山地?没人啊。”
“对,没人。”林夙说,“马成想联军,我们就让他联不成。派一支轻骑,穿山地,绕到郴州和永州之间,截他们的信使、烧他们的粮道、散他们的谣言——不用多,三五天一次,让郴州觉得永州自身难保,让衡州觉得联军是个火坑。”
他手指移到东线:“江南那边,赵皓要动,我们就让他动不起来。‘南杉’小队不是还在江宁么?让他们做三件事:一,散播谣言,说赵皓私通海寇,走私禁物;二,找几个御史的门路,递匿名状子;三,在赵皓的盐船上做手脚,让他的货烂在码头。”
“这是……逼官面的人动他?”顾寒声问。
“对。李荣不是称病么?那就让病重一点——让朝廷觉得,赵皓是个麻烦,而我们……是可以谈生意的伙伴。”林夙顿了顿,“南洋的船队不是要回来了么?带回来的南洋香料、象牙、珊瑚,挑几样稀罕的,以‘岭南商贾’的名义,给江宁织造局送一份厚礼。附信就说:惊雷府愿与江南通商,盐、铁、茶、丝,价格比市价低两成。”
雷震听懂了:“这是要……分化?”
“分化,拉拢,争取时间。”林夙坐回椅上,“北线搅乱,东线安抚,南线……南线我们自己加速。”
他看向顾寒声:“桂林的新政,推进得如何?”
“《新政细则》贴出去了,申冤鼓设了,但还没人敢敲。”顾寒声实话实说,“百姓在观望,旧吏在算计。”
“那就给他们一个敢敲的理由。”林夙说,“明天,我亲自坐堂,审三桩案。一桩田产,一桩商税,一桩命案。案子要典型,判决要公开,判完当场执行——该还田的还田,该退钱的退钱,该杀头的……拉到孙楷死的地方杀。”
雷震吸了口气:“主公,这样会不会太急?旧吏反弹……”
“反弹就压下去。”林夙语气平静,“我们没时间温水煮青蛙。桂林必须在三个月内变成第二个阳朔,民心要稳,粮草要足,兵源要续。做不到,等朝廷真的大军压境,我们守不住。”
他看向窗外,雨似乎小了些,但云层还厚,压得低低的。
“三条线,三种打法。”林夙总结,“北线用‘搅’,东线用‘抚’,南线用‘快’。核心就一个——”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让敌人慢下来,让我们快起来。”
堂里没人说话。炭火又炸了一颗火星,溅到砖地上,很快就熄了,留下一小点黑印。
顾寒声先起身:“我去安排江南的事。”
雷震也站起来:“北线轻骑,我亲自挑人。”
两人走到门口时,林夙叫住他们。
“等等。”
他们回头。
林夙从案下拿出两个小木盒,推过去。盒子没上漆,木头原色,还带着刨花的味道。
“打开。”
顾寒声掀开盒盖,里面是一把短刀,刀身狭长,刀柄缠着黑鲨皮。雷震的盒子里是把匕首,刃口泛青,一看就是匠造司的新钢。
“刀名‘破风’,匕首叫‘剔骨’。”林夙说,“匠造司用新矿试炼的头一批钢,硬,韧,能砍铁甲不卷刃。数量不多,先紧着一线的人用。”
雷震拔出匕首,指腹试了试刃口,血珠立刻冒出来。他舔掉血,咧嘴笑了:“好东西。”
顾寒声把短刀收进袖中,躬身一礼:“谢主公。”
两人离开后,堂里只剩林夙一人。雨彻底停了,但天色更暗,已是黄昏。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桂林城一点点亮起的灯火。
先是府衙门口的两盏气死风灯,接着是匠造司高炉的火光,然后是城西民宅的油灯……一点,两点,一片。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梆,梆,梆。
三更了。
林夙伸手关窗,指尖碰到窗棂上的雨水,冰凉。他缩回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吹灭案上的油灯。
堂里陷入黑暗,只有炭火还剩一点暗红的光。
他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新兵营夜训的号子。
然后转身,推开后门,走进更深的夜色里。
门外亲卫举着火把等着,火光跳动着,把他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要触到这座城的每一道墙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