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阳朔北门箭楼上挂的东西先露了出来。
先是头发,湿漉漉地垂着,在晨风里一荡一荡。接着是脸,青白里透着一层蜡色,眼皮半耷着,眼珠子还朝着北边——那是梧州的方向。
陈启年的头。
雷震站在门洞的阴影里,脸上溅的血点子已经干结成黑褐色,像黏了层锈。他仰头看了会儿,喉结滚了滚:“老鲁。”
“在!”一个嗓门粗的老兵应声上前。
“喊话。”雷震从腰后抽出水囊,灌了两口,“照昨夜商量的,喊三遍。”
老鲁走到吊桥前,深吸口气,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来:
“梧州参将陈启年——夜袭阳朔——败死悬颅——”
声音在北郊空旷的野地里滚出去很远。城墙上值守的新兵攥紧了手里的枪杆,指节发白。
“六府联军的弟兄们听着——惊雷府只诛首恶——不罪胁从——”
远处林子边,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缩了回去。
“想报仇的——尽管来——想活命的——放下刀——领路粮回家——”
第三遍喊完,老鲁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雷震把水囊扔过去:“歇着。”
他转身往城里走,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声音闷闷的。走到城门洞深处时,他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块粗布,擦了擦手上的血垢——不是陈启年的血,是昨夜追击时,一个梧州兵临死前抓着他手腕留下的。
那兵崽子最多十八岁,肠子流出来还在喊娘。
雷震把粗布塞回怀里,继续往前走。今日桂林还有大事,他得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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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桂林府衙前的空地上已经聚了黑压压一片人。
不是百姓自发来的——惊雷军昨夜就挨家挨户通知了:“卯时末,府衙前审贪官,愿看的都来看。”
人群很安静,只有偶尔几声咳嗽。前排的人能看清台上的情景:孙楷跪在正中,五花大绑,嘴里塞着麻核,身子抖得像风里的叶子。他身后站着两个惊雷军,腰刀出鞘半寸,刃口在晨光里泛着冷铁色。
林夙从府衙里走出来时,人群起了阵细微的骚动。
他没穿甲,一身青布直裰,外罩半旧披风。走路时右腿微微拖着——那是去年黑松林落下的旧伤,阴雨天就发作。顾寒声跟在他身后三步,手里捧着一摞文书。
“带证人。”林夙在案后坐下,声音不大,但场上瞬间静了。
先上来的是个干瘦老头,开杂货铺的,姓吴。他说话时手一直在抖:“孙、孙主簿去年收‘街面安稳银’,小老儿铺子每月二钱……不给,就、就让人往门前倒夜香……”
接着是个年轻书吏,原户房的:“他让我做两本账,一本真的,一本假的。真的留底,假的报上去……粮价虚报三成,差价他七,我们底下人分三……”
第三个是西城卖豆腐的寡妇,话没说几句就开始哭:“我男人死后留了三亩薄田,他、他说要修水渠占田,只给一半价……我去讨说法,他让人把我打出来……”
证词都不长,每说完一个,林夙就点点头,示意下一位。台下百姓的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
等最后一人退下,林夙站起身。
他走到台前,目光扫过台下——先是百姓,那些脸上有茫然,有愤怒,也有麻木。然后是左侧站着的桂林旧吏,二十几个人,有人低头,有人眼神躲闪,也有人直勾勾看着他。
“孙楷。”林夙开口,“刚才这些,你可认?”
孙楷拼命摇头,麻核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你若觉得冤枉,现在可以辩。”林夙示意士兵取出麻核,“我给你一盏茶时间。”
麻核取出,孙楷大口喘气,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林、林将军!我冤枉啊!那些都是底下人自作主张,我、我不知情啊——”
“哪件事不知情?”林夙打断他,“是收安稳银不知情,还是做假账不知情?或者是强占寡妇田产不知情?”
孙楷噎住了。
“你刚才说冤枉。”林夙走回案后,从顾寒声手里接过一卷布帛,“这是从你家中抄出的账册,记录了你三年来收受的贿赂、截留的税款、私卖的官仓粮——共计白银一万七千四百两,米八百石,绢二百匹。”
他展开布帛,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红印。
“每一笔,时间、经手人、数额,都记得清清楚楚。”林夙把布帛转向台下,“有人要上前核验真假么?”
无人应声。
林夙收起布帛,声音沉下去:“孙楷之罪,一在贪墨公帑,二在勾结外敌,三在惑乱人心。”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依《惊雷府初约》第三条:‘贪墨害民者,死。’”
“今日杀他,不是因为他曾是谁的人,而是因为他做了这些事。”
这话落下时,左侧旧吏里有人肩膀颤了一下。
林夙的目光掠过他们,最后停在百姓脸上:
“从今往后,在桂林——”
“只论行事,不问出身。”
“有功,赏。有过,罚。害民——”他看向孙楷,“死。”
刽子手上前时,孙楷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刀光落下很快,血溅起三尺高,在青石板上漫开一团暗红。
人群静了一息,然后有人喊:“该杀!”
声音很快被更多的低语淹没。百姓开始交头接耳,眼神复杂——有解气,有畏惧,也有隐隐的、不敢表露的期待。
林夙没再看尸体,转身对顾寒声道:“贴《新政细则》,设申冤鼓。从今日起,凡有冤情、有检举,皆可来此。”
“是。”
他走下台时,腿伤疼得厉害,不得不扶了下桌角。顾寒声想上前,被他摆手止住。
“去书房。”林夙低声道,“龙隐岩的消息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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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燃着炭盆,但还是冷。
林夙脱下披风时,右腿膝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闭眼吸了口气,手撑在桌沿上,等那阵痛过去。
“主公。”顾寒声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铜匣,“龙隐岩飞鸽,刚到。”
铜匣打开,里面是几卷羊皮。最上面那卷已经摊开,画着山脉水脉,标着密密麻麻的朱砂点。但吸引林夙目光的是旁边的批注——不是汉字,是一种扭曲如虫爬的符号。
“宇文先生手稿里提到过这种文字。”顾寒声指着其中一行,“前朝钦天监秘文,用来记录……不宜外传之事。”
“译出来了?”
“只译出大概。”顾寒声展开另一张纸,上面是工整的楷书:“雍太祖征南,恐岭南王气自成,遣方士断其‘地火’龙脉,以寒髓镇之,秘而不宣。龙隐岩即镇眼之一,岩西三百步,地下三丈,有寒髓母脉,伴生‘赤火精’,阴阳相冲,其力可摧城。”
林夙盯着那几行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龙脉…王气…封建迷信的顶级包装。
但能被开国太祖级别的人物重视,动用方士、设下镇眼、秘而不宣……这矿的物理或化学特性,恐怕远超这个时代的认知。是放射性矿物?还是某种天然的高能燃料?
宇文墨家族世代看守这个秘密,他中毒前拼命保护的,就是这个。
他抬起眼:“江南商会知道多少?”
“应该只知道‘寒髓能解赤火毒’,以及它价值连城。”顾寒声道,“但若他们背后真有宫里的人……可能知道得更多。”
“赵皓背后是谁?”
“还在查。但‘南杉’回报,赵皓每月十五必去江宁大报恩寺上香,每次都有一个戴帷帽的人从后门进去,与他密谈半时辰。我们的人在蹲守。”
林夙点头,手指停在“其力可摧城”五个字上。
“龙隐岩,”他说,“加派人手,建寨,设防。除了我们的人,一只鸟都不许飞进去。”
“明白。”顾寒声记下,又抽出一张纸条,“还有一事——江南那边,‘断指行动’已准备妥当。赵皓在江宁的三处货栈、一座船坞,三日内会陆续起火、塌仓、沉船。”
“做得干净些。”
“是。”
顾寒声退下后,书房里只剩炭火噼啪声。林夙重新展开那张羊皮图,目光顺着朱砂点移动——龙隐岩只是其中一个点,图上至少标了七八处类似的“镇眼”,散布在岭南各处山脉。
这根本不是矿脉图。
这是前朝皇室镇压岭南的“风水镇物”分布图。
而宇文墨,或者说他背后的家族,是这些秘密的守护者。他选择在昏迷前把这个交给林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赌林夙能打破这个“镇”。
林夙卷起羊皮,放进铜匣,锁好。窗外传来操练的号子声,是新编的降兵在训练。声音有些参差,但足够响亮。
他推开窗,冷风灌进来,吹散了炭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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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林夙上城墙巡视。
西段城墙有个豁口,是前几日炮击时塌的,工匠正在抢修。两个兵蹲在垛口后吃饭,一个是老兵,脸上有疤,一个是新兵,看着最多十六七岁。
新兵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眼睛往远处瞟——那边是桂西山区的方向,暮色里一片苍黑。
“看啥呢?”老兵用筷子敲他碗边。
“伍长,”新兵压低声音,“听说……梧州那边还要打过来?”
“陈启年的头还挂在北门呢,谁来?”老兵啐了口,“吃饭。”
新兵扒了两口,又忍不住问:“那……咱们这旗,为啥是黑底子金雷啊?我看朝廷的旗都是黄的、红的……”
老兵放下碗,指了指西边天际——落日只剩最后一缕光,把云层烧成暗红色。
“黑,”老兵说,“是让你记住,咱们起事那天,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天。雷帅……哦,现在得叫主公了。主公说,咱从黑地里爬出来,就不能忘本。”
“那金雷呢?”
“金雷……”老兵挠挠下巴,“主公没说透。但我琢磨着,雷声一响,再黑的天也得劈开道亮缝。咱这雷,得劈出个亮堂世道。”
新兵似懂非懂地点头。
林夙在墙垛后的阴影里站着,没出声。手指摸到砖缝,里面有株野草,已经枯了,但根还抓着土,硬邦邦的。
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亲兵急匆匆从马道跑上来:
“主公!去永州的探子回来了!”
“说。”
“马成收了咱们的信和银子,”亲兵喘着气,“但……他把陈启年的战旗当众烧了,还放话,说……”
“说什么?”
“说‘告诉林夙,老子跟陈启年是不对付,但更看不上反贼。想要永州,战场见。’”
林夙沉默片刻,点点头。
“知道了。”
他望向北面——暮色正从那边漫过来,乌云压得很低,云层缝隙里透出最后一点暗红的光。
“让雷震,”林夙说,“准备打仗。”
亲兵领命跑下城墙。
林夙又站了一会儿,直到那点暗红的光彻底熄灭。风大起来,吹得城头“惊雷”旗猎猎作响,黑色旗面在暮色里几乎融进夜空,只有金色雷纹偶尔反一点光。
远处,桂林城里开始亮起零零星星的灯火。
第一盏在府衙,第二盏在匠造司,第三盏在医馆……接着是街巷、民居,一点点,一片片,像散落的星子。
林夙转身下城时,腿伤疼得他踉跄了一下。他扶住墙,等那阵眩晕过去,然后一步一步,踩着冰冷的石阶,走向那片渐次亮起的灯火。
城下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梆,梆,梆。
三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