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桂林府衙。
杨钊盯着桌上的两封信。
左手边那封,是永州冯崧的回信。信纸泛黄,边缘被雨水洇湿,字迹有些模糊,但意思清楚:
“见字如晤。桂林事急,弟本应星夜驰援,然永州境内流民骤起,匪患猖獗,卫所兵力捉襟见肘。且闻叛军火器犀利,非血肉可挡。望兄审时度势,或固守待变,或……另寻他途。姻亲之谊,容后再叙。”
落款盖着冯崧的私章,但“冯”字最后一笔写得虚浮,像写的时候手抖。
杨钊盯着“另寻他途”四个字,看了半炷香。
右手边那封,是半个时辰前刚从城下射上来的箭书。牛皮纸,卷得很紧,用红绳扎着。展开只有三行字:
“辰时初刻,东门外三里亭。”
“可带亲卫二十。”
“过时不候。”
没署名,但纸角印着那个“雷”字印。
杨钊伸手,摸了摸那方印。印是阴刻,摸上去有凹凸感,墨迹还没干透,沾了一指尖黑。
门外传来脚步声。
孙楷、周涣一前一后进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倦色,眼窝发青。孙楷官袍下摆湿了半截,沾着泥点。周涣怀里还抱着算盘,手指无意识拨着一颗珠子。
“将军。”孙楷开口,声音沙哑,“东门……又跑了十七个兵。都是完好的,说家里有急事,韩都头拦不住。”
“怎么跑的?”
“用吊篮,趁夜往下溜。有一个失手摔下去,腿断了,在城下嚎。叛军巡骑过来,把人抬走了。”孙楷顿了顿,“现在城上守军都在传……说摔断腿那个,被叛军医官接骨敷药,还用马车送去了后营。”
杨钊“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他看向周涣:“城中还能撑几日?”
周涣拨了三颗算珠子:“粮,按现在耗法,还能七日。但北仓昨夜走水,烧了南角三十袋米——虽是小事,但人心惶惶,今天粮价又涨了五成。盐,铺子全关了,百姓开始抢醋、抢酱,甚至有人刮墙土熬硝盐。”
“军械呢?”
“弩箭耗尽,滚木擂石也不够。工匠营昨天跑了三个老师傅,带着徒弟从排水沟钻出去的。”周涣抬头,“将军,这城……守不住了。”
话说得直白,像刀划开布。
孙楷嘴唇动了动,想反驳,但没出声。
杨钊站起来,走到窗边。天还没亮,外面黑沉沉一片,只有府衙门口两盏灯笼在风里晃,光晕投在地上,像两只昏黄的眼睛。
“陈雄和刘莽呢?”他问。
“陈副将在南墙缺口处督工,刘都头……”孙楷迟疑了一下,“在营里喝酒,喝醉了,骂人,说将军优柔寡断,要带着骑兵营最后一搏。”
“让他搏。”杨钊说。
孙楷一愣。
杨钊转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传令:卯时正,刘莽率骑兵营剩余二十六骑,出西门,袭叛军北营。”
“将军!这……”
“让他去。”杨钊重复,“但告诉他——出去后,不必死战。若能扰敌,记一功。若不能,自行突围,去永州找冯崧。”
孙楷懂了。
这是送刘莽一条生路,也是……清理最后一个主战刺头。
“那陈副将……”
“让他来见我。”杨钊坐回椅子上,手指敲了敲冯崧那封信,“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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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天蒙蒙亮。
陈雄进府衙时,甲胄上沾着灰泥,右手虎口缠着布,渗着血——是昨晚亲自搬石头堵缺口时磨破的。
他单膝跪下:“将军。”
杨钊没让他起来,直接把冯崧的信推过去。
陈雄看完,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明白了?”杨钊问。
“末将……明白。”陈雄声音发干,“援军无望。”
“不仅无望。”杨钊指着“姻亲之谊,容后再叙”那行字,“冯崧连我女儿这门亲事,都想往后拖了。为什么?因为他觉得桂林必破,杨家将倾,一个败将之女,配不上他冯家。”
陈雄攥紧拳头,缠着的布渗出更多血。
“刘莽那边,我已让他出城袭营。”杨钊继续说,“但你知道的,二十六骑,冲叛军大营——是送死。我让他出去,是给他个痛快,也给骑兵营那些兄弟一个交代。”
陈雄抬头,眼眶发红:“将军,那我们……”
“我们降。”杨钊吐出这三个字,像吐出块烙铁,“但不是现在。”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摘下挂着的佩刀。
刀很沉,鞘是鲨鱼皮,镶铜边,已经磨得发亮。他抽出半截,刀刃映着烛光,泛着冷青。
“这把刀,是我父亲传下来的。”杨钊手指抚过刀身,“北辰军制式横刀,当年随他南征北战,砍过胡人,也……砍过自己人。”
他顿了顿,收刀入鞘。
“现在,我要用它换三条命。”
陈雄愣住。
“我、你、还有赵迁。”杨钊走回来,把刀放在桌上,“我们三个,是桂林武官之首。叛军进城,必先拿我们开刀——要么杀,要么囚。但若我们主动献城,再送上这把‘北辰旧刀’,或许能换一个……软禁,或者流放。”
陈雄喉咙滚了滚:“那弟兄们呢?”
“按叛军承诺,降卒不杀,愿留者整编,愿去者发路费。”杨钊看着他,“陈雄,八千兄弟的命,和我们三个的命,你选哪个?”
陈雄跪着,脊背一点点弯下去。
额头抵在地砖上,冰凉。
过了很久,他哑声道:“末将……听将军的。”
“好。”杨钊扶他起来,“你现在去东门,稳住韩疤子。告诉他,辰时之前,不准再放一人出城——但也不准对伤兵动粗。等我消息。”
“是。”
“赵迁那边,我去说。”杨钊拍了拍他肩膀,“去吧。”
陈雄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踉跄。
杨钊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重新坐下,对孙楷和周涣道:“孙参军,你去准备文书——桂林府衙所有户籍、田册、库账,一式两份,原册封存,抄本装箱。”
孙楷躬身:“是。”
“周先生。”杨钊看向周涣,“你去联络城中商户,尤其是盐、铁、布三大行。告诉他们:今日午时前,所有铺面照常营业,物价恢复战前——就说,援军已到,危机将解。”
周涣眼睛眯了眯:“将军这是……”
“稳住民心,也稳住那些想趁乱捞一笔的人。”杨钊道,“叛军进城后,若见市井安稳,商户配合,便知我们是真的‘顺天应人’,而非被迫投降。这对谈条件有利。”
周涣懂了,点头:“草民明白。”
两人退下。
屋里只剩杨钊一人。
他拿起那把北辰刀,掂了掂,又放下。从抽屉里取出个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方旧印——桂林总兵官印。
铜铸,狮钮,边角已经磨圆了。
他摸了摸印钮,冰凉。
窗外传来马蹄声,急促,由远及近,停在府衙门口。接着是喊声:“报——西门急报!”
杨钊把官印放回匣子,起身开门。
传令兵单膝跪在院里,浑身是土,脸上有血痕:“将军!刘都头他们……冲出去了!叛军北营起火,但……但二十六骑,只回来三个!”
杨钊手扶门框,指节发白:“刘莽呢?”
“刘都头……陷在营里了。”传令兵声音发颤,“回来的人说,他们刚冲进辕门,就被绊马索撂倒大半。叛军没放箭,是用长矛逼退的。刘都头马倒了,人摔下来,被……被生擒了。”
生擒。
杨钊闭了闭眼。
刘莽性子烈,被擒只有两个下场:要么降,要么死。而以他的脾气,大概率是后者。
“知道了。”杨钊声音平静,“你去伤兵营,把消息告诉骑兵营的兄弟。就说……刘都头英勇殉国,遗体已被叛军收敛,日后当设法迎回。”
传令兵愣了愣,但没多问,叩首退下。
杨钊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晨光从窗缝透进来,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眼角细细的纹路,还有鬓角新冒出的几根白发。
他今年五十一。
二十四年前,父亲杨振业死的时候,也是五十一岁。战死在江北,尸骨没找全,只送回一把刀,就是桌上那把。
父亲临终前说:“乱世里,武将的命不值钱。但杨家香火,得传下去。”
现在,轮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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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刻,东门外三里亭。
亭子很旧,瓦碎了几片,柱子漆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亭里石桌上积着灰,昨夜雨水从破瓦处漏下来,在桌上冲出几道泥痕。
杨钊只带了胡彪和另外两个亲卫,都穿便服,没披甲,腰间配刀也换成普通的雁翎刀。
三人骑马出城时,守门的韩疤子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打开侧门小缝,刚好容一马通过。
出城三里,叛军巡骑早在路边等着。领头的是个年轻校尉,脸上有道疤,但眼神很静,不像嗜杀的人。
“杨将军?”校尉抱拳。
“是。”
“请随我来。”
校尉调转马头,在前面引路。沿途经过叛军营寨,杨钊看见营垒整齐,壕沟挖得深,栅栏扎得密。巡逻士卒步伐沉稳,看见他们经过,只是侧目瞥一眼,并不喧哗。
更远处,炮兵阵地上,那些“像竹子”的长炮盖着油布,只露出炮口,黑黝黝的,对着桂林城墙。
杨钊手心出汗。
三里亭到了。
亭子里已经站着两个人。一个背对着他,穿青灰色箭袖袍,身材挺拔。另一个侧身站着,是顾寒声——杨钊在画像上见过。
背对着那人转过身。
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眉眼清峻,皮肤比寻常武将白些,但眼神沉,像深潭水。手里捏着个铜制望远筒,筒身上刻着细密的刻度。
“杨将军。”林夙点头,算是见礼,“坐。”
亭里石凳上铺了块粗布。杨钊坐下,胡彪三人站在亭外。
“茶粗,将就。”林夙推过来一个陶碗,里面是褐色茶汤,飘着几片粗叶。
杨钊没喝,直接开口:“林将军信中说,可保我部下八千人性命。”
“是。”林夙坐下,与他对视,“惊雷府军律十七条,首条便是‘杀降不祥’。凡投降将士,一律按律安置——验伤分级,量才录用。老弱伤残者,发给遣散银,遣返原籍。”
“将军本人呢?”顾寒声在旁边问,声音温和,但字字清晰。
杨钊从怀里取出那方桂林总兵官印,放在石桌上。
又解下佩刀,北辰刀,连鞘一起推过去。
“此印,此刀。”他说,“换三条命。我,副将陈雄,弓弩营指挥使赵迁。不求官职,不求富贵,只求……活命。”
林夙没碰印和刀,只是看着杨钊:“杨将军可知,我为何非要桂林不可?”
杨钊摇头。
“因为漓江。”林夙手指在石桌上虚画一条线,“从桂林往东,经梧州入西江,直通广州、出海。往北,经灵渠接湘江,可达中原。这里是岭南水运枢纽,谁控桂林,谁就捏住了半个岭南的咽喉。”
他顿了顿:“我要的,不是一座城,是这条水道。而要水道通畅,就需要熟识水情、熟悉地方的人——比如杨将军你。”
杨钊心脏猛地一跳。
“我不杀你,也不囚你。”林夙拿起那方官印,在手里掂了掂,“我要你活着,做‘桂北镇守使’——虚职,无兵权,但年俸八百两,宅邸在阳朔,配护卫二十。平日里,你只需做两件事:一,帮着安抚旧部;二,必要时,以你杨家的名义,联络岭南各州县故旧。”
杨钊喉咙发紧:“将军……信我?”
“不信。”林夙答得干脆,“但用你,比杀你划算。杀了你,八千降卒心中埋刺,岭南旧官人人自危。用你,他们便知——连杨钊都能活,都能有官做,他们更不必怕。”
他把官印推回来:“印你留着,做个念想。刀也拿回去——北辰旧物,我收了不合适。”
杨钊手指颤抖,触到冰凉的铜印。
“那……陈雄、赵迁?”
“陈雄可任桂林城防副将,协助整编降军。赵迁若愿留,可入炮营做教官——他擅长弓弩,转习火炮不难。”林夙道,“若不愿,发银遣返。”
条件好得不像真的。
杨钊深吸一口气:“将军……有何要求?”
“有。”林夙看着他,“今日午时,开东门。你亲自带队,迎接我军入城。入城后,当众宣读《安民令》,宣布桂林易帜。所有文武官员,需在府衙集合,当场签署‘归顺文书’。”
“若有人不从?”
“那就不是降,是顽抗。”林夙声音冷了一度,“顽抗者,按敌处置。”
意思很明白:配合的,活。闹事的,死。
杨钊沉默片刻,点头:“我答应。”
“还有一件事。”顾寒声忽然开口,“刘莽将军昨夜袭营被擒,现在我军营中。杨将军可想见他一面?”
杨钊猛地抬头:“他……还活着?”
“活着。”顾寒声道,“但伤得不轻,左腿骨折,肋骨断了三根。医官正在救治。”
“我能见?”
“能。”林夙站起来,“但见完之后,你要亲自去劝降他——若他愿降,可任骑兵教头。若不愿……”
他没说完。
杨钊懂了。
刘莽是主战派最后一面旗。这面旗若倒下,桂林城内,再无人敢言战。
“好。”杨钊也站起来,“我见,我劝。”
林夙伸手:“午时,东门见。”
杨钊握上去。
手很稳,不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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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路上,胡彪忍不住问:“将军,叛军……真会守信?”
杨钊没回答。
他怀里揣着那方官印,沉甸甸的。手里握着北辰刀,刀鞘被体温焐得温热。
转过山道,桂林城墙出现在眼前。
墙还是那道墙,缺口还是那个缺口。但此刻看去,忽然觉得……矮了许多。
城门楼上,韩疤子看见他们回来,立刻打开侧门。
进城时,杨钊抬头看了眼城楼匾额。
“桂林府”三个金字,在晨光里泛着黯淡的光。
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另一句话:
“城墙再高,挡不住人心。”
今天,他总算明白了。
杨钊回到府衙,立刻召集所有文武官员。
堂下站了三十多人,个个脸色惶然。
他正要开口,门外忽然冲进一个浑身是血的驿卒,扑跪在地,嘶声道:
“将军!永州……永州急报!”
“冯崧率军五千,已出永州城,正往桂林而来!”
“说是……说是要‘剿匪救姻亲’!”
满堂死寂。
杨钊手里的官印,“啪”一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