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托斯望向覆雪的湖面。
昨夜所有的混乱、厮杀、落水与救援,都被这层冰与雪温柔地掩埋了。即使他稍微急躁了些,却不是真的傻瓜,此时已经想明白能够作为证据的武器和甲胄都去了哪里。
湖水已经重新封冻,在夏天到来之前,没人能到湖底去捞东西——等到夏天,那些东西早就锈蚀了,就算打捞上来,也已经不能作为证据。
一场以夜色为掩护的、不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偷袭,就要这样变成一笔糊涂账了吗?
发起袭击的外乡人和阻拦他们的人,都是谁?
希瓦艾什,还有他们罗德岛的朋友,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恩希欧迪斯,我会查清楚的。”阿克托斯转过身,面向银灰的方向。他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胸膛深处碾出来,裹着压抑的怒气,“别想糊弄过去!”
他抬起手,手指指向那片重新封冻的湖面:“这是亵渎——你们脏了银心湖的水!”
银灰静静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平静。
雪花落在银灰的发梢、肩头,他站得笔直,像一棵屹立风雪中巍然不动的青松。
“喀兰之心融化,怎么就不是耶拉冈德的旨意,让我们止兵戈呢?”银灰开口,依然是那种让人咬牙的、不疾不徐的语气,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战士心中的魔鬼被驱散,冰封的湖面融化,春天到来。”
他微微侧身,望向圣山的方向。山脉的轮廓在雪幕之后若隐若现。
“走吧,”银灰说,“别耽误了‘圣猎’。”
即使三家都在银心湖遭遇了“伏击”——或许希瓦艾什除外,但既然没有严重的伤亡,也不是耽误大典的理由。
留下一部分人看顾(或者说监视)伤员、以及到附近村落去请医生,其余人经过了简单的整顿,就准备重新出发了。
布朗陶家的人刚要开拔,休露丝眼尖地看到一小队人正朝这边移动——从图里卡姆方向,沿着湖岸踏雪而来,其中一人橙色的尾巴在雪白的背景中格外醒目,像一团跳跃的火焰,“菈塔托丝!”
菈塔托丝只带了几名护卫,冒着风雪而来。
休露丝快步迎了上去,雪粉被她的动作扬起。
等她跑到近前,才看清菈塔托丝的模样:衣角有烧焦的痕迹,边缘卷曲发黑;发梢也焦了几缕,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脸上沾着灰烬,被雪水晕开成浅灰色的污痕。
休露丝震惊地扑过去,声音都变了调:“你这是怎么了?!”
菈塔托丝只是摇摇头,不发一言。
“你不对劲。”休露丝指出,眼睛死死盯着姐姐的脸。她能感觉到菈塔托丝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别的什么。
菈塔托丝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不但没能安抚休露丝的情绪,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别问了。”
她收回手,拢了拢烧焦的衣襟,目光扫过湖面,扫过正在整顿的队伍,最后落在远处的希瓦艾什家。
“走吧。”
话音刚落,走在最前面的希瓦艾什队伍突然停步。
因为只能从湖边绕行,路变得很窄,三支队伍几乎首尾相接。
佩尔罗契被他们堵住,再次点炸了阿克托斯的脾气:“你又搞什么名堂?!”
事实上停步的是博士,连银灰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盟友?”
博士的终端正在震动,那是他留下的警报装置,代表“耶拉冈德像”出现了异动。
博士示意银灰一起来看——从留在河谷的无人机航拍画面中,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洁白的雪地上,那是耶拉冈德像的影子……
在清晨低斜的阳光中,巨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柄巨大的、指向雪境列车站的标枪。影子边缘清晰,在雪地上投下深深的暗色。
银灰起初以为那是正常的日照投影。但下一秒,他注意到了异常。
那道影子应当随着日出而缓缓移动——太阳在升高,角度在变化,影子该慢慢缩短、偏移。但此时此刻,它却在明显地变化着形状,边缘扭曲、转向,速度远远超出日出的自然变化。
仿佛……投下影子的物体本身在移动。
银灰意识到什么,震惊地抬头看向博士。
河谷那座高达六十四米的耶拉冈德巨像,正缓缓转身。
不是错觉。
石制的袍摆仿佛在风中微微扬起,女神慈悲的目光从原本的朝向,缓缓偏移,转向湖边。
银灰诧异道:“这是……机关吗?”
“……在雕像和基座的连接处,我确实设计了可以转动的机括,”博士的声音有些飘忽,“但是我还没有安装任何控制元件,那只是一个预留的结构……”
这一瞬间,他的记忆回到了在耶拉的“美颜指导”下肝设计图纸的那个晚上,冷火轻烟的车间里,博士独自抱着键盘、蹲在终端前,窗外“mc方块”们的工作声连成一片。
耶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兴致勃勃地提出一个又一个“创意”:“手臂再抬高一点!要那种……拥抱子民的感觉!斗篷的褶皱要像被风吹起来!不是像被熨斗烫过!裙摆……”
博士努力地解释为什么雕像的姿势不能随心所欲地改动:“这样不行!重心不在基座上!雕像有可能会倒的!你也不想——我的意思是,耶拉冈德也不想砸死自己的子民吧?”
在博士解释了什么是“重心”后,耶拉终于被说服。那个空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情愿:“……好吧。”
但祂又不死心地提出了另外一个姿势——介于“大鹏展翅”和“自由女神”之间,手臂高举,斗篷飞扬的拉风姿势,“那这样呢?”
博士盯着图纸捉摸了一会儿:“……这样重心虽然在基座上,静止的时候还好,可一旦转起来,还是不怎么安全……”
耶拉先是疑惑道:“为什么要转起来?”
但很快祂的注意力就转移了,声音里带上孩子般的兴奋:“还能转起来!”
这个酷!
“……我有一个设想,但还不成熟,”博士解释自己的思路,快速勾勒出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我准备建立一套天灾预警系统——利用移动地块上的城市标志性建筑,比如‘耶拉冈德像’。”
“当有天灾可能要发生时,地标建筑就会朝预测的方向转向,确保每个看见的人都能得到预警。”博士的灵感显然来自“地动仪”,“但是技术上还不成熟……这个转向的机关只是预留的。不然到时候还要重建。那得多麻烦?”
“只要‘耶拉冈德之石’嵌在上面,”耶拉高兴道,“雕像就可以自己转!”
博士顿时有不好的预感,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喂!这不好玩。要是‘耶拉冈德像’没事滴溜溜乱转,会吓坏祂的子民的!”
“我是那种人吗——我的意思是,耶拉冈德才没有那么无聊好吧!”耶拉仿佛看到了博士脑海里的小剧场,控诉道,“什么滴溜溜——你当玩陀螺吗?”
最后博士只能勉强相信耶拉不会把雕像当成大玩具,给大家表演一些解释不清楚的“神迹”。
但此时此刻,站在银心湖畔,看着终端显示的画面中、那座缓缓转动的巨像,博士宁可那是耶拉的玩笑。
“这是玩笑吗?”博士举起耶拉冈德之石。
石头不回应。
博士继续盯着转动的雕像。低眉俯首的神像正缓缓停下转动。最终,女神的面容朝向一片湖边的村落——那是佩尔罗契的领地,炊烟从木屋的烟囱里升起,在雪幕中拉出淡灰色的细线。
“没有安装控制元件……”银灰顺着博士的话思考了下去,眉头微蹙,“那为什么……难道是风力?”
博士被他的话唤醒,从回忆中抽离,“……我说不好。”他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身为谢拉格人,银灰对神从来没有期许,甚至博士不知道他是否认为耶拉冈德真实存在——可惜现在不是深入聊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先上山……我得见到圣女。”
即使博士能确定这就是耶拉冈德的意思,“释经权”也不在他的手里。
银灰好像隐约地明白了博士的语意,他的瞳孔微微收缩,然后默不作声地加快了步伐。
随着太阳逐渐升起,乘坐驼兽朝圣的人也陆续抵达了银心湖,看到了湖边安置伤员用的简易帐篷,又被告知湖面上的冰层不够牢靠,只能绕行,于是慢慢跟在了三家的队伍后面。
雪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长长的朝圣队伍像一串蚂蚁,就这样顶风冒雪地、踏上了一年一次的、攀登喀兰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