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对博士的语出惊人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从“五百刀斧手”到“冬泳大赛”,这个男人总能说出一些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话——但银灰还是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确保希瓦艾什的队伍同他们保持着不会听到这些话的距离。
锏和Sharp不是耶拉冈德的信徒。锏抱着手臂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背对着风,深色的皮袄在雪中几乎融为一体。她听到博士的问题,只是微微挑起眉,目光在博士背影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判断这话的意图。Sharp则保持着一贯的警戒姿态,对神学问题毫无兴趣。
灵知站在几步外,裹着深灰色的毛领大衣,脸色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苍白。他扶了扶眼镜——镜片上有细小的雪粒——与银灰对视一眼,平静,但深处有某种东西在流动。
两人没有说话,但就在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夜晚。
两个少年躲在希瓦艾什家藏书室的角落里,油灯的光在书架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们摊开地图,手指划过谢拉格的疆界,低声讨论着铁路、工厂、发电机,讨论着如何让这个封闭的雪国睁开眼睛。
那年他们做出的,不仅仅是“闯出一番事业”的约定,甚至也不仅仅是“改变谢拉格”的约定。
那是“共犯”的约定。
为了谢拉格的未来,他们将不惜忤逆传统,忤逆蔓珠院,忤逆那些根深蒂固的旧秩序——如果必要,甚至不惜忤逆自己信仰的神。
但他们谁也体会不到这句话给初雪带来的震动。
静室里,初雪站在原地,手指捏着礼袍的裙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耳机里的电流声还在持续,伴随着隐约的风雪声。
雅儿的失踪带给了她强烈的不安,但她从未想过会是从博士这里听到答案。
这个人她虽然只谋一面,但印象深刻。宴会时,他坐在恩希欧迪斯身边,他的声音她记得,那种平静的、略带调侃的语气,仿佛眼前的一切——三大家主的对峙、外乡贵族的试探、暗流涌动的杀机——都只是一场有趣的戏剧。
他的谈吐带给她深刻的印象:敏锐,直接,不带任何敬畏,也不带任何偏见。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无信者。
她熟悉那种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忤逆一切的眼神,那也是恩希欧迪斯的眼神。
从这样一个人口中说出亵渎之语,是不足为奇的。
但这真的只是无信者亵渎的呓语吗?
初雪感觉尾巴终于因为紧张而彻底炸开——但她不能做出除了训斥以外的回答。
博士也知道作为圣女,初雪不能回答,因此他也没想等一个答案,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在我设计建造‘耶拉冈德像’的时候,听到过祂的声音。”
他一边回忆,一边叙述,声音在风雪中断断续续,但足够清晰:“我提到自己计划把这尊神像作为‘天灾预警系统’,但因为相关技术尚不成熟,只预留了让神像可以在基座上转向的机括,尚未安装任何驱动元件。那只是一个……结构上的预留,就像在墙上预留一个插座,但还没接电线。”
“祂说,只要把‘耶拉冈德之石’嵌在神像上,‘耶拉冈德像’就会自己转向。”博士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当时没明白祂的意思……但现在我明白了。”
风声突然变大,呜呜地灌进耳机,几秒后,博士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郑重:
“圣女大人,就在数个小时之前,我们开始攀登喀兰峰的时候,‘耶拉冈德像’转向了。”
初雪沉默了很久。
久到博士以为信号中断了,低声问了句“能听到吗”;久到她自己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变得异常清晰。
然后她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转向……意味着什么?”
“我不能确定。”博士回答,“但最大的可能,就是天灾。”
这个词像一块冰,砸进初雪的心湖。
“也许是雪崩,也许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神像面朝的是少女峰脚下、靠近湖边的一片村落。”
走在博士身边、见证这段对话的人,都感觉肺叶中的空气更寒凉了一些。
锏微微眯起眼,望向少女峰的方向,那是佩尔罗契家的领地;Sharp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剑柄上;灵知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快速转动,显然在脑中调取地图和地质资料;银灰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蔓珠院轮廓,灰蓝色的眼眸深得像结冰的湖。
又过了许久,初雪说:“谢拉格从未发生过天灾。”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这是每个谢拉格人都知道的事实。
“源石具有自我复制的特性,就像病菌的繁殖一样。这种复制刚开始很缓慢,但随着源石质量的增长,是逐渐加速的。”喀兰峰的风雪仿佛随着博士的声音一起吹来,让屋子里变得寒冷起来,“在最终爆发演变成天灾之前,源石可以在地质层沉寂很多年。”
“或许谢拉格安稳的千年时光确实是因为耶拉冈德的庇护,但源石的增长是加速的。”博士说出他曾经对耶拉说过的话:“圣女大人,神力也有尽时。祂不再回答,只为我们指出了方向,或许就已经说明了什么。”
“恩雅。”大长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该准备一下,出席大典了。”
崖心“嗖”地一下躲进了衣柜,而博士抬起头,终于看到了蔓珠院前面广场的阶梯。
风雪暂时小了一些,透过飘散的雪沫,他终于看到了蔓珠院前面广场的阶梯,从山门一直延伸到主殿前,每一级都被积雪覆盖,但能看出规整的轮廓。
在数千米海拔的山峰上看到一片人类的造物,其实是非常震撼的,那象征的是人对自然的驯服,即使是以神之名。
博士生活于一个神不存在的时代,即使如此,那时候的人们依然会去朝圣。有人前往圣城,三步一拜,用身体丈量信仰的距离;有人攀登雪山,在缺氧和严寒中寻找心灵的净化;有人穿越沙漠,在无尽黄沙中寻找心中的他乡。
朝圣的人们未必都相信神的存在,有些人是为了挑战自我,有些人是为了一段旅程,有些人是为了一种仪式感。朝圣的意义,其实是一路走来所经历的一切——那些艰辛、那些风景、那些在半路上相遇又分离的人。
当谢拉格人历尽艰辛来到这里,抬头看到喀兰峰上的蔓珠院,无论他们是否足够虔诚,也已经完成了他们自己的旅程。
抵达终点的人们开始解绳子,腰间的死结被冻硬了,手指僵硬,需要互相帮忙。
当希瓦艾什们和佩尔罗契们后知后觉双方的绳子居然也连在一起时,不约而同地从鼻子里喷出哼气的声音。
但当大典的铃声响起时,广场上很快安静下来,即使是最不对付的人,也都闭上了嘴,不敢扰乱大典肃穆的氛围。
“叮铃,叮铃……”伴随着铃声,初雪从蔓珠院大殿缓缓走出,所过之处,无论贵族、护卫还是平民,都向她行礼。
“耶拉冈德在上。”初雪脑子里装满了博士刚刚说的话,但她必须把仪式继续下去。
众人:“耶拉冈德在上。”
“本代圣女在此宣誓,”初雪:“我将带领谢拉格优秀的战士,消灭躲藏在群山之中的山雪鬼,为谢拉格带来安宁。”
言毕,她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还不知道昨夜发生在银心湖的事情,所以无从推测变化的来由是什么。
“我,阿克托斯,”阿克托斯的语气近乎咬牙切齿了,“将一如既往,带领我佩尔罗契的战士,跟随圣女,揪出躲藏在这群山中的,山!雪!鬼!”他顿了顿,“并且带回最丰盛的猎物。”
“我,菈塔托丝,将一如既往,带领布朗陶的战士,跟随圣女追击山雪鬼,带回最精美的猎物。”菈塔托丝的宣誓很简洁,声音也有些嘶哑。
“我,恩希欧迪斯,”从银灰的声音里永远听不出发生过什么事情,“将一如既往,带领希瓦艾什的战士,跟随圣女,围剿山雪鬼,带回最狰猛的猎物。”
“愿信仰归于耶拉冈德,繁荣归于谢拉格。”在众人跟随初雪念完这句祷词后,她才继续道:“正如上一次三族议会已经宣布过的,诸位的圣猎,也是我的圣巡。对于三族还政于蔓珠院一事,我将听取谢拉格人的声音。”
“各位,清点行装。”初雪最后宣布:“我们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