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禹紧了紧领带,皮鞋扣响青砖地。
目光照常先落在代表口碑与底蕴的展台,随即挪开,不明不亮的堂屋,看见好兄弟跟结了霜似的,闷坐在椅子上不吭声。
老金也冷着个脸,仿佛自己刚来过一趟似的。
眼前局面他习以为常,可作为旁观者置身事外,还是第一回——用几乎停止发育的波棱盖也能想到,这里刚刚发生了一次不那么愉快的交谈。
为什么闹得不愉快?自然是为了自己的事。
俗话说‘听其言不如观其行,真心都在做事里’,这波陆砚是实打实的站在自己的立场硬刚了上去......
开团了,跟不跟?
悄悄吸了口气,他胸脯挺起、迈着稳当步子走过去,一直到桌前三尺远,隐隐将一边的陆砚挤出这片战场:
“老金,这事怨我。”
“侬册那哪能啥物事侪要插一脚啦?!日脚过了太好,吃饱了没事体干啊?人家两额人额事体,要侬勒旁边指手画脚做啥啦,啊?(人家两个人的事用你在旁边指手画脚?)”
对话,往往对方开口的一瞬间、乃至还没开口的时候,身体大致就能判断该用怎样的态度、肢体动作进行应答,这是多年浸泡在社会中的本能判断。
而椅子上的老头发着火,他隐约感觉口吻和之前有所不同,语气里多了丝真格的斥责——
布豪,恐怕下次难得进这个门了。
原本陈禹心已经沉到谷底,不料后头留了一丝申辩的蛛丝马迹——
“什么人家的事?不是我的事吗?”
此刻,仿佛有一片赤红的岩石滚烫起烟,大地之上,裂缝横生。
火山就要喷发的前一刻,他看见陆砚起身,毅然决然朝自己走来。
顿时,等着他们的,仿佛只是‘被老师赶到外面罚站’那样轻松的小事呢。
“陈禹也是一片好心,我不怪他。”
“嗯——昂?”
陆砚背对老金站他前面,眼神坚定,眼皮却不那么自然的打着颤,多么至情至——
窝草,是不是中了这小子的奸计?!
......
同样的位置,两人以老金为视觉中心,对立而站、互成犄角。
灯光笔直打下,脸上轮廓分明。
灯光照亮陆砚的右半脸,眉峰浸在光里软了些,显得真诚:
“陈禹说‘杨灵跟我不是一个阶级的,没戏’,我想着,他总不会害我,就听进去了。”
灯光照亮陈禹的左半脸,嘴角一下垮下来,表情有点崩:
“你踏马什么时候这么听我的话了?”
这是倒是一句可以轻易证实的驳斥,至此,事情的全貌也能被推测出个大概——
自己的前锋不知为何,抛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真话’,混淆了‘真相’。
而自己刚进门没摸清楚状况,傻不愣登的来了句‘这事怨我’,造就了如今一系列误会......
右边的灯光被深情的男人搅动,他叹气、捶胸,尤自垂死挣扎:
“杨灵是个好女孩,我确实没胆子去追人家。”
“净是些屁话,两个人都给我滚。”
话剧随着正前方的呵斥戛然而止。
陈禹这次滚得干脆,箍着陆砚往外走,西装扯得紧绷,咬牙挤出声音:“你们进来就聊了这?”
“其他的还没来得及聊。”
“那你给我发消息?时机成熟个锤子?
“轮流抗伤害啊。”
陈禹眼睛一瞪,显然在这轮快问快答中噎得不轻。
主要是自己认真对待而对方甚至有空抖个机灵,反差之下冒的气。
要知道,一上午的时间可以见两个客户,浪费一上午,不就等于浪费生命和金钱?
他凑到耳边恶狠狠说:
“你踏马明明是拿我挡枪,哥们都这么惨了还要被你做局?”
陆砚向来是个讲事实摆道理的人,不说引经据典,至少没有根据的话不会轻易出口,轻咳一声,淡然回复:
“你真差,上次还跟我说捧着,哄着,这还没开始,你走什么?”
尽管和老胡的饭局上,对方当时说的是‘对当官的人要捧着哄着’,可这里大抵是适用的。
两人眼睛一对,通了电——
当即决定恩怨先放放,脚下一个刹车,将迈出门槛的腿收了回去。
步调重新在屋里清晰,老金正要起身、又坐了下去,眉毛一竖:
“东西忘拿了?烟在桌上,恰好我还没拆。”
陆砚摇头赔笑:“陈禹有事找呢。”
虽然还没想好什么由头,陈禹却是挺了挺腰杆,跟外科医生划手术线似的干脆:
“陆砚对不住人姑娘,不关我的事。今天就是他死外面,也跟我陈禹没半毛钱关系。”
陆砚眼神一凝——前者刚说‘两个人都给我滚’,后者转眼就光速切割,反应不可谓不快。
是个商业竞标的好苗子。
话语落地生根,老人还真被转移了三分火气,竟连分外看不顺眼的仿古砖商人都没处理,目光慢悠悠挪到右边:
“陆总,你也有事?”
来了。
气氛一凝,身旁的陈禹和自己仿佛隔了道气墙、感知不到存在。
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考验,终究还得面对。
当时陆砚仿佛在高考考场上、最后看了眼墙上的时钟,随即抛弃一切杂念,全力调动神经细胞,以飞速运转的的活跃,瞬间尝试了多钟解法......
“我不能走,”他上前一步,沉声说:“你高低要指点我几招,把杨灵追回来,不然这长辈有点不像样子。”
一个人用了仿古砖装修结果质量不好,关正儿八经的青砖铺子什么事?
老金一脸不屑:“你自己把人谈丢了,关我什么事?”
“以后见着杨灵,我第一句就说‘老金不支持我追你’。”
“...”
灯下,老人脸上一滞,手从扶手挪到桌边,又从桌边拿起烟盒。
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陈禹。
忽然觉得,陈禹也没有那么讨人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