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江路旧料市场发源于租界交界处,旧电子与杂货堆积如山,沉淀着上海人淘货的老记忆。
不仅如此,这里曾是‘两不管’的集散地,摊头旧件林立,进来准能找着这座城市最鲜活的市井脉络。
陆砚开车抵达时,陈禹正靠在不远处的垃圾桶旁抽烟,一身西装、吐着烟,仿佛前头有什么苦头等着。
两人隔窗点头。
“这副尊容,总不关我一个电话什么事吧?”
将烟蒂丢了后,陈禹缓缓走到副驾驶旁,拉门、上车。
而就是这短短几秒,竟能看出对方附在身上的低迷。
带着外面的冷空气,陈禹说:
“一上车我就下定了决心......待会你先进去。”
额,简简单单看一下自家师父,是一件需要下定决心的事?
他有点吃不准此时是不是幽默之中。
“我先进去,你在外边填预约信息,咱们错峰拜访?”
陈禹像入了戏,严肃否决:“不错峰,你觉得差不多的时候给我发信息,我再进去。”
嚯!
连进场顺序、时机都有讲究,怎么着,您有大招啊?
这会,他更吃不准是不是玩笑话了。
按理说不该,两人那么熟了,怎么会听不出来日常玩笑呢......
只是眼下的事情有点匪夷所思——晚辈拜访长辈、顶着个笑脸的事,至于严阵以待吗?
递了瓶水过去,陆砚道:“说明白点呗,我看看怎么个事。”
车窗外一大人领着孩子沿街面逛,大人面露怀念走在前面,孩子约莫十岁,低着头看了一路手机。
陈禹摩挲着水瓶,缓缓道出原委:
“行业寒冬来了,体量小的最先被洗牌。各方压力都大,我依然看好仿古砖,只是这东西踏马的很矛盾。”
“一口气讲完,谢谢。”
“......仿古砖,越不像仿得越值钱。换句话讲,市场是青睐真的老砖,又不想掏真金白银去买,于是......所有的仿古砖都朝着真的去做。”
“你要重新找老金,转去做真的?”
“做真的,我怎么养家啊。”
“...”
随着一通解释,陆砚最后才听懂:
市场收缩,陈禹为了站稳脚跟,整合资源壮大自身,现在急需一个老字号背书,让客户相信他的仿砖是最接近真砖的货色。
“所以,你小子绕过老金,先跟他的几个朋友达成了协议......现在,你还要跳脸拉老金进来?”
“既然你懂了,那就进去吧。”
此言一出。
但见寒风卷着枯叶呜呜扫过空地,三五只乌鸦掠过电杆哑哑而鸣。
随后车内一片寂静无声。
却胜有声。
“喔,我跟你混一块去看老金,我踏马是猪?你小子伤了人家的面子,还收小弟似的要人家来辅佐你的大业?除非你近期就要走了,而且是走老金前面,这事还能聊聊。”
“我说了,我一进车门就下定了决心。”
“哥们,我的车是让你悟道了还是怎么?进来的时候也没撞着头啊......”
陈禹一脸屑屑的笑着:“副驾上有女人味,你小子如今蜜里调油,挨几句骂不痛不痒。”
“...”
......
陆砚不得不承认,如今被人骂几句,确实不痛不痒。
若不是陈禹答应后续为公司出谋划策、常约老胡吃饭,他绝不会蹚这浑水。
总而言之,他跨进磨出包浆的门框了。
“老金,我回来了,来看你来了!”
难怪古人做事前要喊一嗓子打气,陆砚这声出口,过往跑这儿的片段全涌上来——
老人开场总爱说,‘哟,我还以为是那狼崽子来了’,跟着就怪腔怪调喊,称‘陆总’,故意戴高帽。
上次见还是两月前的医院。
不知不觉,老人竟和眼前泛旧的展柜似的,瞧着有了岁月痕迹......陆砚正暗自唏嘘,布帘后传来动静。
“这么大的嗓子,该是大客户哟!”老人勾着腰出来,戴上老花镜一瞅,乐了,“哟,真是陆总!”
陆砚把烟放桌上,走上前,忙摆手:“错了错了,是还在熬的小客户,专门来看你的!”
“噢哟,记错了,我还以为外面的宝马是你开的嘞,记混了。”
老人摆手笑道。
陆砚望向他——
两月前病房里,老人颧骨凸着,手背扎了针管,说句话都要喘两口气,盖着厚被却显得单薄;
眼下脸盘见了点肉,说话中气足,眼里那股劲仍凝而未散。
小把戏当然露馅了。
但见老人精神矍铄,心里像被阳光熨过,唏嘘散去,只剩舒畅的笑意。
“带着任务来的?”老金问。
“任务是有的,一会我走时,您记得骂大声点,最好把外头的吓走。”
老头顿时笑得敞亮,慢悠悠坐下,拍了拍桌沿:
“坐。”
不意外,却依然惊喜。
可椅子还没焐热,一盆冷水便当头淋下。
“这次怎么没把杨丫头也带来?上次她说我这的茶不错,我还专门备了点。”
老人眼里带着罕见的温和,那是发自内心的期待。
而陆砚而看着原来的桌子,桌上是原来的杯子,脑海中先是一阵空茫,跟着就有潮水重重拍上来:
国庆的时候,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细心斟茶,轻轻帮忙拭去额角的汗。
那时投来的目光柔软明亮,身心全黏着自己,眼里亮着软乎乎的光。
可我都在做些什么?
老金还记得,他和杨灵曾经相恋。
他的每一个细胞亦在此刻想起,那个曾凝聚了全部情愫的女子,如今远在重洋之外。
可就在前天深夜,与顾南乔在同一屋檐下约定合住;今天早晨,还蹲在沙发前,为那人系上切尔西靴的鞋带。
明明......他还记得每一个深爱着杨灵的瞬间。
明明分手的钝痛尚未消散,竟已开始淡忘曾经收获的温柔,转头和间接拆了他和杨灵的女人纠缠不清。
最令人恐惧的是,爱意的种子不知不觉开始萌芽。
这不是遗忘,是背叛。
仿佛两份爱被放上天平进行了称量......
不是不爱了,可是突然发现,自己那颗曾以为只属于杨灵的心,竟会如此轻易为别人跳动!
这个从未设想过的可能,足以击碎一个男人对爱情的信仰。
......也玷污了两人之间所有纯粹的瞬间!
是否世间所有美好都如此脆弱?
是否杨灵那份情窦初开的感情,也会因他此刻的动摇而永远蒙上尘埃?
陆砚身处幽暗的房间,默默照着镜子,忽然一道闪电,镜子里面出现了恶心的怪物。
原来最深的背叛,是当你依然活在我的血液里,我却已经学会了在别人的呼吸中寻找慰藉。
上次尚有辩解的理由,这次呢?
尖锐的愧疚如期刺入胸腔。
陆砚僵在原地,连指尖都失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