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争执后如何缓和气氛,陆砚觉得千招万招,本质无非是——多接触。
掀开青石铺子和后宅之间的粗布门帘,走五步拐个弯,就到一间两人宽的厨房。
狭窄的厨房站三个男人显得拥挤,陆砚提议老金去等着,此等事宜让他和陈禹来。
陈禹支持,老金反对,把两人无情驱逐出境。
走五步拐个弯,掀开粗布门帘就到了青石铺子前厅。
出来刹那,恍惚间时光倒流,桌前变出了个完全长在他审美上的姑娘,齐肩中发绸缎般自然垂落,眼眸流转生辉,就连眼尾小小的、褐色的泪痣,都如此合乎他的心意。
“两个人还是好些。”
“......嗯。”
“下次咱们再一块来?”
“啊?”
回过神,他这才理解‘两个人’原来说的是他们俩来看老金......
陈禹靠在桌前点了根烟,交叉着腿,神情松弛下来。
话剧暂告段落,兄弟间的默契不必言说。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灵魂知己,与人相处无非是:
你哄着我,我哄着你。
演技拙劣也好,姿态浮夸也罢,只要双方都有意继续这段关系,便不会轻易戳破。
陈禹未必不懂这道理。
可仔细想想,要一个人面对这场面,怕是也难......
不是因为放不下面子,而是没人圆场场面就很干,场面一干,谁还有那个心看拙略的演技呢?
怪不得谈生意的时候要请美女陪客呢。
囿于某位大先生的刻板印象,安静抽烟的人似乎脑子想得更多。
陈氏·尼古丁动力引擎激活以后,他道出了不一样的感叹:
“砚哥,这人呐,无非爱听四件事:鼓励、八卦、天气预报和赚钱门道......我每次专挑这些聊,结果跟老金说一万句,估计顶不上路人随口一提。”
“我是‘路人’?”
陆砚怀疑他在玩谐音梗。
时间一晃而过。
桌布铺开,碗筷摆正。
四方的桌子,三个人,两盘炒菜一口火锅,恰在正午时分准备妥当、海陆空一切就绪。
值得一提的是,就要开始前,陈禹突然走到店门口那堆废纸箱旁,弯腰拎出两瓶五粮液。
这操作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说也是千元一瓶的酒,就当破烂似的放外面堆着?
陈禹回以隐蔽的苦笑,转而笑得灿烂:
“这酒我一个月前就预料会派上用场,老金你瞧过来看......”这么说着,他却是主动凑过去,“这不,天青色要等烟雨,我们正好等到一场酒。”
“嗯,那就喝点吧。”
老金点头,陈禹便倒酒。
这波‘五粮液青花瓷’系列的热度也算被这哥们蹭上了,开了个暖场好头。
要不下次去杨老头家也玩这么一出?
......
几个由头找下去,一杯酒差不多过了半。
男人间的谈资无非围绕女人、事业,外加酒酣耳热时的天下大势。
眼下刚开席,与长辈聊女人显然不妥,便只剩下事业可谈。
顾及师徒二人如今正处在敏感话题上,陈禹毫不犹豫地将陆砚推了出去:
“你跟老金提过开公司的事没?”
老人侧过头,显然对此很感兴趣——毕竟两人算是在同一行业的不同环节打交道。
“这俩月都在忙公司的事?”
“......公司是最近才注册的,之前一直在苏州帮人装修民宿。”
“能帮这么久,还想个样子。”
眼见老金肯定了他的义气,本想打个哈哈唬弄过去算了,陈禹非要笑着哼出声。
这就是知情人士在场的弊端,他只得坦白道:
“老金,不是帮忙,单纯赚钱去了。”
其实‘单纯赚钱’也不准确......
说来惭愧,忙活俩月,倒贴四万块、损失了两个帮手。
老金筷子顿了顿,突兀轻笑,就像高压锅漏了一秒气:
“一个搞舶来品,一个干装修,你们都有出息。”
这波讽刺自然用不着翻译。
甚至他自己都觉得,装修之于古建,和仿古砖之于老青砖,还真他娘的对应起来了。
然而,一个贱兮兮的眼神扫过来,“该说不说,仿古砖相对来说赚得多点。”
硬了,拳头硬了。
你小子最好是为了炒氛围......
“你们俩该合开一个公司,陆小子你也别搞古建了,踏实干活哪有做生意来钱快。
“不不不,该说不说,我对仿古砖还是兴趣缺缺的。”
说罢,老金那边抬眼一笑,两人跨越桌子碰了个。
“duang!”
酒杯撞响,旁观的陈禹默默陪了一口。
火锅咕咚冒气,白菜叶在红汤里浮沉,他若无其事开口道:
“市场要这些东西,我也没办法。”
话音刚落,陆砚凭借中学看《海贼王》练就的见闻色霸气,敏锐察觉桌对面的老人即将展开抨击,当即咳嗽一声抢过话头——
要注意,抢来的话柄只能待在手里一瞬,若不能及时凝聚众人注意力,必将被气氛反噬。
“老金你还真别说嘿,我在苏州的时候,民宿老板娘就是用的仿古砖......但你猜怎么着?用仿古砖的反而最念着老青砖。”
好在语句中的反转来得快,不然他感觉自己一并得跟着陈禹沉船。
老头这才又拿起筷子,随意道,“那你说说看。”
就这样,陆砚以‘仿古砖皈依老青砖’的开篇引线,留住了眼前这位60后故事听众。
一个通俗故事能有什么技巧呢?
铺垫、爽,加以循环反复,就是其基本结构。
而要在其中夹带私货,难度就高了许多,稍有不慎便会被这个浮躁的时代唾弃......
陆砚不是搞创作的,唯有凭借真心实意地讲述感受,才能勉强撑起长篇:
“那是间开在窄路边、介于镇乡之间的民宿,陈禹去过。就一对母女经营,日子过得.......挺不容易......”
正午的风裹着桑田的暖意,吹得女孩的马尾辫梢动荡。
她站在民宿褪色的木门前,脚边的石砖缺了角,露出里面的黄土。
目光越过门前那片收割完的稻田,田埂上的枯草被风卷成小团,滚向远处坑洼的水泥路——
陆砚仿佛回到了十一月初,他们初到民宿的那个下午,名叫沈语棠的小姑娘,在门口翘首以待。
“语......老板娘的女儿学了缂丝,老手艺了,老金你肯定知道......她们申请了非遗补贴,想做传统装修,结果用不起青砖。好在政府没为难,仿古砖照样通过标准......”
“谢谢政府对我司产品......”
民宿里的灯笼在门檐下轻轻晃,暖黄的光把石板路映出一小片光晕。
老板娘总是手脚不停地忙着,在灶房准备姜茶,等候晚归的客人。
陆砚不无促狭地想,她大概是为了客人的好评。
可那份慰帖的热茶,却是任何揣测都无法否定的温暖。
“砚哥,讲故事快睡过去了?”
眼前的方桌渐渐清晰,一火锅两炒菜只略微动了几分。
侧手边的陈禹眼里有焦急——饭桌氛围别垮了。
“接着讲。”
老金抿了口酒,难得不急躁。
走神只是片刻。这次他深吸一口气,思路完全清醒,更有条理地继续:
“中间老板娘一直担心,问我,仿的是不是假的?我说,是假的。
她又问,假的人家能承认吗?
我说,只要你知道这是假的,大家知道这是假的,那就没问题——咱们不会把假的做成真的,也不会当真的去宣传。”
陈禹敏锐意识到陆砚在说什么,当即表态:
“是的,老金。我们一直承认仿的就是假的,真的永远是真的。”
对面的老金沉下脸来,显然没想到这样的转折——一开始,他可是奔着‘仿古砖皈依老青砖’的饵料咬的钩。
这就相当于‘追读大半年的网文突然烂尾了’,一样膈应。
陆砚当然不卖关子,看着他,思绪却不受控地飘忽:
“老金......哪会有人真心觉得假的比真的好?我觉得,反倒是咬牙买仿古砖的人,最心心念念着真青砖......可是,人家用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