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至桃坞果盈枝,尺素忽传故人讯
处暑一过,桃林的风便带了凉意。老桃树上的叶子被染上浅黄,像撒了把碎金,风过时簌簌飘落,在青石板上积起薄薄一层;枝头的桃果却红透了,沉甸甸地坠着,把枝桠压得弯弯的,绒毛早已褪尽,果皮上泛着诱人的光泽,像无数盏挂在叶间的小灯笼;只有院角的染缸,被秋日的阳光晒得愈发干净,缸底的靛蓝残渍凝成了坚硬的斑块,像块藏着故事的蓝玛瑙。
林羽正在摘桃,竹篮里已经堆了小半篮,红的、粉的、半红半青的,散发着甜津津的香。他踮脚够着高处的桃果,指尖触到微凉的果皮,忽然想起阿依信里说的,苗寨的野桃也熟了,阿弟天天爬树摘,被木叔追着打。
“林羽哥,够不着的我来!”李逸尘扛着根长竹竿跑过来,竿梢绑着个网兜,是他自己做的。他举起竹竿,网兜轻轻一扣,便套住个最大的桃,手腕一拧,“咚”的一声,桃果落进网里,溅起几点甜汁,“这桃够甜!晚上给张婶酿酒,肯定比去年的香!”
小安蹲在树下,把掉落的桃捡进竹筐,嘴里念念有词:“这个给中都的哥哥姐姐,这个给苗寨的阿依姐姐,这个给灵隐村的奶奶……”他的袖口沾了些桃汁,黏糊糊的,却笑得格外认真,像在分配最珍贵的宝藏。
林婉儿端着刚做好的桃脯从厨房出来,竹匾里的桃脯切得匀匀的,裹着层晶莹的糖霜,在阳光下闪着光。“先尝尝这个。”她拿起一块递给林羽,指尖触到他的手背,像被秋阳晒过的暖,“张婶说,今年的桃比去年甜,做脯子正好,能存到冬天。”
林羽咬了一口,甜汁在嘴里漫开,带着点阳光的暖。“好吃。”他含糊地说,目光落在林婉儿发间的银桃花簪上,那簪子被桃香熏过,亮得像浸了蜜。
“婉儿姐姐,望海镇的邮差来了!”小安举着封信从院门口跑进来,信纸在风里飘得欢,上面还沾着片桃叶,“是苗寨的!阿依姐姐写的!”
众人都围了过来。阿依的信封是用蜡染布做的,靛蓝色的底上绣着只小小的芦笙,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鲜活的劲。林婉儿拆开时,掉出片压干的野菊,紫莹莹的,还带着苗寨的秋味。
“我念念!”李逸尘抢过信纸,清了清嗓子念起来,声音里带着笑,“‘桃坞的哥哥姐姐、苏先生、小安:见字如面。苗寨的野桃熟了,阿弟摘了一篮,说要寄给小安,就是路上怕坏了……阿爸在教银匠打新的银饰,说要刻上桃坞的桃花,冬天寄给你们……阿娘说,婉儿姐姐染的布收到了,蓝得像沅江的水,寨里的姑娘都想学……’”
念到这里,李逸尘停了停,挠了挠头:“下面是苗文,我不认得了。”
“我来。”林婉儿接过信纸,指尖拂过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想起阿依教她的发音,轻声念道,“‘秋天的沅江最美,芦苇白了,像雪。阿爸说,等收了芦苇,就编些席子寄去桃坞,铺在廊下,冬天坐不冷……我学会了新的芦笙调,叫《盼归谣》,等回去吹给你们听……’”
“太好了!”小安拍着手跳起来,竹筐里的桃滚出来好几个,“阿依姐姐要寄芦苇席子!我要铺在苏先生的竹椅上!”
苏长风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捏着那片野菊,轻轻叹了口气:“‘沅江万里情,桃坞一秋梦’,这孩子的心,比这野菊还真。”他看向林羽,“把那坛去年的桃花酒开封吧,就着新摘的桃,也算应了这秋意。”
午后,日头暖得像春日,李逸尘在院里摆开桌椅,竹盘里盛着新摘的桃、刚做的桃脯,还有那坛开封的桃花酒,香气漫开来,甜得人心里发颤。林婉儿把阿依的信仔细收好,夹在《苗寨风物志》里,和那片沅江柳叶放在一起。
“阿依说寨里的姑娘想学染布。”林婉儿忽然说,指尖捻着块新染的湖蓝布,“我想把染布的方子写详细些,托商队寄过去,再附些桃坞的花汁,让她们试试染粉色。”
“我去采花汁!”小安立刻举手,抱起竹筐就要往桃林跑,“桃花、菊花、还有荷塘里的莲子花,都能做染料!”
林羽笑着拉住他:“等吃完酒再去。”他给苏长风斟上酒,又给李逸尘和自己满上,“阿依的《盼归谣》,怕是等不到冬天就想听了。”
“那我们就去接她!”李逸尘喝了口酒,脸颊泛红,“等收了秋,我套辆马车,去苗寨接她回来,顺便尝尝木叔的酸汤鱼!”
苏长风笑着摇头:“不必急,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就像这桃,熟了自会落;这信,写了自会到;人心牵了,自会重逢。”
傍晚,晚霞把天空染成了胭脂色,桃林的风里掺了些凉意。张婶端出刚炖的桃胶羹,黏糊糊的,甜得像蜜。李逸尘正跟小安比赛吃桃,看谁吃得多,桃核吐了一地;林婉儿坐在灯下,开始写回信,信纸用的是她新染的绯红布,上面要绣只芦笙,像阿依信里的那样。
林羽望着满院的霞光,忽然觉得这秋天像杯酿好的酒,甜里带着点盼,浓得化不开。阿依的信像粒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圈圈涟漪,把苗寨的秋、桃坞的暖、未来的盼,都揉在了一起。
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商队的马蹄声会再次响起,带来苗寨的芦苇席、新打的银饰,还有阿依的《盼归谣》。而桃坞的染缸会再次注满靛蓝,晾布的竹竿会挂满新染的布,等着那个银饰叮当的身影,踏着秋阳,带着沅江的风,回到这片盛满牵挂的桃林。
夜色渐浓,蛙鸣从荷塘里钻出来,怯生生的,像在试探秋的深浅。廊下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落在晾晒的桃脯上,映出细小的影子,像无数个跳动的期盼。远处的望海镇传来几声狗吠,混着桃坞里的笑语,在风里漫开,温柔得像句未完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