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阴阴蝉渐鸣,新染布上故人痕
芒种一过,桃林便浸在了浓绿里。老桃树的叶片密得像撑开的巨伞,把日头筛成细碎的金斑,落在青石板上晃悠悠的;去年新栽的桃树苗蹿高了半尺,枝桠上缀着细小的毛桃,青涩得像块没琢磨过的玉;只有院角的染缸还空着,缸底结着层淡淡的靛蓝,像留着沅江的影子,风过时,仿佛能闻见苗寨的草木香。
林羽正在药圃里给灵犀草除草,指尖掐断杂草的根茎,带出点湿润的泥土。阳光落在他的后颈,晒出层薄汗,他却不觉得热——药圃边新搭了个凉棚,是用李逸尘劈的竹条编的,顶上覆着阔叶的梧桐叶,投下片清凉的荫。
“林羽哥,你看我染的布!”小安举着块蜡染布从院里跑过来,布上是歪歪扭扭的太阳,用蜡刀画得线条发颤,蓝白相间的色块却格外鲜亮。少年跑得急,布角扫过灵犀草,带起几片叶子,他连忙停下,小心翼翼地把布护在怀里,“婉儿姐姐说,像苗寨的朝霞呢!”
林羽直起身,看着那块布——蜡线勾勒的太阳边缘虽不规整,却透着股蓬勃的热,像小安眼里的光。“像。”他笑着接过布,指尖拂过上面的蜡渍,还带着点温热,“比上次的蝴蝶进步多了,能做块帕子了。”
“真的?”小安眼睛一亮,鼻尖上沾着点靛蓝的染液,像只偷喝了蓝墨水的小猫,“那我送给中都的姐姐,让她知道我也会染布了!”
李逸尘扛着弓箭从后山回来,箭囊鼓鼓囊囊的,还滴着水——想来是刚从溪边过。他把弓箭往凉棚下的石桌上一放,抓起块林婉儿刚做的薄荷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今天运气好,射着只肥野鸭,晚上炖了,就着新酿的梅子酒,绝了!”
“阿依姐姐说,野鸭要用酸汤炖才好吃。”小安凑过去,踮着脚看箭囊里的猎物,“苗寨的酸汤是用番茄和辣椒做的,酸得能开胃。”
“等秋天阿依来了让她做!”李逸尘拍了拍他的头,目光落在药圃边晾着的蜡染布上——那是林婉儿新染的,上面绣着桃花和芦笙,蓝底白花,像把苗寨的春天绣进了桃坞的夏。“婉儿这手艺,快赶上阿依娘了,等染够了布,给我做件新褂子,要绣只鹰的!”
林婉儿端着刚沏好的薄荷茶从厨房出来,青瓷碗里的茶汤泛着浅绿,浮着几片薄荷叶,看着就凉快。“做褂子可以,绣鹰就算了。”她把茶碗往石桌上放,发间的银桃花簪在树荫里闪了闪,“我只会绣桃花,要绣鹰,得等阿依教我苗寨的针法。”
苏长风坐在凉棚下的竹椅上,手里翻着本《苗寨风物志》,是木叔留下的,书页里还夹着片沅江的柳叶,早已干透发脆。“你们看这段。”他指着其中一页,“苗寨的染布要经过‘三染三晒’,说是要让布吸足日月精华,才不容易褪色。婉儿上次染的那块湖蓝布,倒是暗合了这个法子。”
“那是阿依娘教的。”林婉儿笑着说,坐在竹椅上,拿起针线,开始给小安的蜡染布锁边,“她说染布和做人一样,急不得,要慢慢熬,慢慢晒,才能有底气。”
午后,日头正烈,蝉鸣像潮水般涌来,把整个桃坞都泡在声浪里。林羽和李逸尘在凉棚下劈柴,斧头落下的“砰砰”声与蝉鸣交叠,竟有种奇异的安稳。小安蹲在染缸边,用树枝搅动缸底的残渍,看着靛蓝在水里晕开,像在画一幅流动的画。
林婉儿坐在廊下,给中都的女学子写信。信纸是用她新染的浅蓝布做的,上面用金线绣了朵小小的桃花。她写道:“桃坞的梅子熟了,酿了新酒,等你们来尝;小安学会了染布,画的太阳比中都的还亮……”笔尖划过布面,留下浅浅的痕,像把思念刻在了上面。
“婉儿姐姐,能给阿依姐姐也写封信吗?”小安跑过来,手里攥着块刚染好的蓝布,上面用炭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告诉她,我染的布越来越好了,等她回来教我绣蝴蝶。”
“好啊。”林婉儿笑着点头,把小安的布叠进信封,“再放上片晒干的桃叶,让她闻闻桃坞的夏天。”
苏长风靠在竹椅上,听着蝉鸣,看着孩子们的身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夏天的热闹,藏着最踏实的静。就像这染缸里的残渍,看着不起眼,却能映出整个天空的蓝。”
傍晚,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荷塘里的荷花在暮色中泛着朦胧的白。张婶炖的野鸭汤飘出香味,混着梅子酒的酸甜,引得人直咽口水。李逸尘正跟小安抢最后一块鸭腿,筷子撞得“当当”响;林婉儿把写好的信放进竹篮,准备明日托望海镇的邮差寄出;苏长风坐在主位,慢悠悠地喝着梅子酒,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
林羽望着满院的烟火,忽然觉得,那些离开的人从未真正走远——木叔的银器声藏在李逸尘的箭簇里,阿依娘的染布方子浸在林婉儿的布面上,阿依的芦笙调混在蝉鸣里,像串看不见的线,把桃坞、苗寨、中都连在一起,风吹不散,雨淋不淡。
他知道,这夏天还很长,蝉鸣会一直唱到秋,荷花会落尽结出莲蓬,灵犀草会长得比人高。而他们要做的,不过是守着这凉棚,染着这蓝布,等着风带来苗寨的新讯,等着信传来中都的故事,把每个寻常的日子,都过成染布上的纹样,鲜明、踏实,带着故人的痕。
夜色渐浓,蝉鸣渐渐低了下去,荷塘里的蛙鸣却愈发响亮。廊下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落在晾着的蜡染布上,映出晃动的影子,像无数个故人的手,在轻轻拍打着这夏夜的安宁。远处的望海镇传来几声犬吠,混着桃坞里的笑语,在风里漫开,温柔得像首未完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