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们陆陆续续来了。
皇后的两个孩子,往两个相反的方向一路跑偏。
长公子是事事妥帖。
嬴荷华这些年下来却是越发跋扈。
自去骊山的诏令一出,无疑是遭到了贬斥。
这些朝臣们仿佛集体失忆,忘记了嬴荷华在灭国战争时做出的贡献,不再谈她在泰山封禅时获得的声名。
他们马不停蹄调转了态度,也很快就能忘记赵嘉是代王,曾经出现在索缉令上。
一个被强权笼罩的国度,臣子们将轻易会从帝王的态度中去窥探帝国的方向。
许栀踩在大砖石上,抬首可见两边垂着三寸长的铜铃,风一吹,铃响混着彩绸拂过铜兽首的“簌簌”声。
走得越近,她越发感觉今年的规格不同往年。
许多造型各异的灯笼被挂上宫殿檐角,素来以肃穆为主色调的秦宫添了喜色。
低缓的秦乐奏起,鱼灯光怪陆离,她在金色与肃穆之中看见了一位故人。
他和扶苏一同来。
清一色黑袍中,他身着缓和的淡色,如是明珠。
这和十多年前他入质于秦的样子很相似。
算算时间,恰好十年过去。
韩非是要来取那个约定的答案吗?
秦。是他期许中的模样吗?
有的事,不可与外人说,但韩非不同,一个本该早亡的人活到现在,那就是变数。
许栀很希望在李斯将要上言焚书的这个时候,得到他的帮助。
可她早是惊弓之鸟,不知韩非听闻赵嘉的死,有何种反应?
韩非在很久之前就告诉过她,爱这种东西会误事,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若他质问她往事,她一句也答不上来。
她没有理好思绪,故而退却。
“殿下?”
王嫣看到她没再往前迈,而是转头和李贤说要去向她母后和姐姐媛嫚问好。
李贤顺着目光,发现了许栀的异样。
韩非现身。
其实比她更紧张的,另有他人。
他的父亲。
尽管李斯已坐上丞相的位置,但不可否认,韩非是矗立在他面前的山。不论是在兰陵,十年前的岳林宫,还是现在……
“……”
韩非看着面前的人,看见他怔愣,又见他抬手让身周的人都遣散。
韩非只是淡淡笑了笑,“丞相何以如此,见我岂如洪水猛兽?”
李斯不再年轻,繁忙的国事、不服管教的孩子、以及那些藏匿在暗色下的算计,都让他比从前更加消瘦。
多年不见,韩非身姿风度却还是和十年前没什么差别。
“……你,”李斯正要说话。
他笑笑打住了他,顺手拿起了一只斗笠,“我此来别无他意,绝不会出现在皇帝面前。”他看了眼远处恢弘无比的高泉宫,“我不会再入秦宫,师弟该是记得的吧。”
接着,李斯听他说,他只是知道嬴荷华要去骊山,来看看她。在这期间,他听扶苏谈起嬴政求仙的事,他觉得有必要来见见他。
李斯知道嬴政让韩非亲自辅佐了扶苏好些年。
他苦笑,“料想长公子此番回来,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韩非道,“小公主给扶苏送来了很多东西。”
李斯顿住。
韩非没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只是续言,“这十年,师弟给小公主的教诲也不少。除却你欲用她排除异己,也真的教她驭人筹谋。”
利用别人,这是他的习惯。
排除异己么?是顿弱,王绾,亦或即将包括冯去疾。
李斯默然,他张口,又哑然,“……师兄多年不曾露面,为何在此时?”
“我曾答应过小公主一件事。”韩非脸上罕见出现了个柔慈的神情,他想起当年灭楚时,嬴荷华自言她爱上了他的学生,又见到他深受桎梏,欲图用刀刃砍掉他手上的铁链,可那锁链,在四年后,她又亲自吩咐秦兵锁在了张良的手上。
他平静的说,“小公主接受子房熏陶,又一边儿遵循你的指导,也都十年了,你说,她会不会也被我们逼疯?”
‘也’这个也……韩非是在说他吗?
墨垣。
吕不韦死时的消息传到了咸阳,墨垣受了极大的刺激。
那个一向儒雅的人,当着众人的面解衣去靴,披头散发,【天意如此,是我愚蠢……】
李斯上前,试图拉他回来,【垣兄?】
他盯着他,【李斯,李斯啊。】他涕泗横流,【宿命。我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放过我吧。】
而后他摇着头,又放声大笑,最后别人都说墨家巨子疯了。
他跑去终南山,去嬴异人为他备好的子牙峰,划地为囚,直到三年之后,他才神智清明。
墨垣现在去哪里了?他曾说他要效仿孔子周游列国,当今天下已是秦的天下,他实现了他的梦想了吗?
李斯没法让自己去想那些复杂弥漫着秘密的过去。
他直视韩非,“师兄是想说,你我太过好为人师了?”
好为人师。
大概这是韩非和李斯在荀子那里学到的一些习惯与毛病。
诸子百家或许都有这个习惯。
看着自己的思想在另一个人身上蔓延,这怎么不算是一种为人师的快意?
韩非在来秦之前,就知道嬴政寡恩少情,厉色如刀。
嬴政少时流落邯郸,又在危机中即位为王,缺失亲缘,权臣掌权。
直到接触了扶苏,他难以相信,嬴政会把长子养成温文儒雅的性格。
扶苏幼时受教于学宫,长于儒学博士。而后受韩非影响,但本质上不会在这个范畴生异。
而他的妹妹,幼时深受法家思想影响。
少时接受的价值观远远要重于后来。
只是……
“我想知道,小公主为何忽然抛弃在咸阳建立的网络,投身骊山皇陵?”
李斯沉默,“或许师兄可以亲问永安。只是这席案的答案,要留到宫宴结束才能知道。”
这时候,一声通传,让人无法不注视那有些铺张浪费的车队。
韩非也看到那仙师的仪仗,眯着眼睛,“回来了?”
“回来?”“谁?”李斯沉声。
韩非从容起身,背对李斯,转过脸,不带感情的笑了笑。
“要么是你的故友,亦或便是,”
“我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