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旧迎新,又是嬴政的寿辰,这段时间下来,嬴政和云游宫那位仙师坐而论道,皇帝颇有雅兴,今年除夕,宫宴仍设在高泉宫,且比往年更热闹。
“公主殿下,高泉宫到了。”
许栀趁着这时间,看了王嫣给她写的信。多少还算李贤有良心,在她被拘禁的时候没把这些信给退回去。加上手上这一封,她给她写了整整十六封。
沈枝刚准备要扶她下车。
车撵刚在宫道前停下来的时候,就被李贤盯着。
他翻身下了马,仰着脸,用这么一副勾人的眼睛,朝她微笑,然后自然地就朝她伸出了手。
?
好像刚才在府里那两个时辰,他们相处很和善?
——“今夜定然有齐儒在宴席,你父亲应该不会在这时候把他的焚书论拿出来吧?”她问。
她询问要事正襟危坐。
李贤手肘压在案面,扯摘着束袖,满不在乎的说,“父亲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并不能猜透,他想什么时候上书,我也不知道。”
她真觉得自己判定失误,说什么五天,他连五个小时都装不下去。
“……”
李贤看她起身欲走,身体一倾,立即拉住她手腕,这才道,“…父亲论述已与上次大不相同。”
“你已经见过了那封书?”
他抬眼,“还算陈平有些用处。”
许栀一顿,“陈平?我不是让他和卢衡一起去查仙师的身份去了?”
李贤闻言,仙师?他笑笑,“估计是他们已经查完了,顺便造访了我父亲。”
许栀迈进一步,压抑着怒意,“李贤。陈平就算坐高铁也不可能在一日内从临淄回咸阳。你给我说实话,你爹是不是已经把它发去给章台宫了?”
李贤听许栀说过高铁,好像是个速度很快的交通工具。
陈平么。
他前日跟见了鬼一样,跑到骊山工事府门,极力想要辩清一件事。“李大人……这,公主殿下她知道张良没失忆当真不是我说出去的。说这个话的人,是,是在骊山行宫,赵高……”他咽了咽,“……公主甚恨赵高,又放眼到了云游宫。下官以为李大人若想要在骊山与公主和睦相处,当要考虑一二,万不要与公主起争执。”
六七年前,陈平就在她身边,与她相处的时间比他,亦或是张良长多了。
很明显,陈平做事的风格已经影响到了她。——他们想一件事,一定会从最坏处着手,然后蔓延扩展,将认为不好的东西提前剔除。
李贤何等的敏锐,陈平虽然得于他的举荐,但与他的交情可没有和张良那么好。
他看着他对面的许栀,漆黑的眼眸生出了点儿笑意,这才慢悠悠回答,
“昔年逐客时,殿下就已经了解父亲行事风格了不是吗?”
李斯做事确实迅速果断,如果不是他有意要上书,她不会那么快安排王绾疏通把绢布递到嬴政面前。
但《谏逐客书》和《焚书论》不是一回事。
……许栀想骂人。
风中夹杂着霜晶,李贤道,“公主。你要知道,在卢生没出现之前,父亲先一步上书禁绝儒家着书,才可能在保全父亲的同时,让长公子或者公主有表现的机会不是吗?”
她一顿,只能杯沿离了唇边,没有表情,不重不轻的说,“如是你所言。”
殿门两侧的青铜雁鱼灯先被点亮,灯油燃得旺,橘黄的光透过鱼腹镂空的鳞纹,在玄黑宫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殿下。”李贤的声音从微风中传来,让人能感到那空气中被带起的轻微震动。
她回忆收回,对李贤来说,利益与前途,他不会取其一。
昔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之论,他早忘了吧。就像李斯,当他已经站到足够高的位置,他又怎么可能轻易从那个位置上下来。
如是一颗心浸染了三十年权欲,又岂能在登高之时,还顾念身侧细枝末节的东西。
关于焚书。李斯本可以不采取极端手段,但那是最迅速最具威慑的办法不是吗?
黄昏沉了下来,落在大秦宫殿群落的背后。
他们来得算早,虽然有侍卫与宫人,但四周都是静悄悄的。
李贤朝她伸出手。
那身沉黑官袍让他几乎与宫殿都融为一体,唯一的亮色,只留有代钩上那抹泛着冷的银光。
大概是在皇陵中勘察了一个月,阳光晒得不多,又在沉月如霜之下,那眼中存蓄着复杂的笑意,教他更显非人之态,如是鬼魅。
如果他不是带着沉重的枷锁,他的目光不会总是阴沉,便也不会让许栀误解眼里的笑,本无算计。
她弯腰从车里出来,正要把手放在他肩上,却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
“永安殿下。”
“阿嫣来得好早,我原以为要在宫中才见到你。”
那月光色的曲裾将她衬得如凌波仙子。
“殿下,我好久不见你了,”王嫣把下狱的后半句咽了回去。
这些年来,尤其是在王绾走后,王嫣常穿一身黛色的蓝,举手投足间越发生出种清冷的美来。
王嫣朝她伸出了手,指尖轻轻蜷了蜷,那双杏子样的眼里隐隐有泪光。
许栀想,她还是和在相府时候一样,瞧着就柔柔弱弱。
“没事。”许栀握着她的手下了马车,“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王嫣抬脸望着她,“可殿下都瘦了好些。殿下怎么又说要去骊山?殿下……殿下可不能再像是以前那样,不与我说一声,就去那些孤寒之地……你在会稽的时候都不和我写信,我都要担心死了……”
许栀一愣,确实不曾写信给她,见她如此担心自己,自觉有些愧疚。
她从袖子里把今早的书信拿出来,“你看你给写的我且随身带着,骊山的事我一会儿在去高泉宫宫道上就和阿嫣说,好么?”
王嫣点头。
她好似在这会儿才看到一旁站着的李贤。
“……李,李大人也在。”
许栀见她朝他行了个点头礼,就转过脸来看着自己。
王嫣害怕李贤,这事她也知道,小时候在秦宫也有过宴饮,王嫣那会儿看着李贤就要哭。
许栀表示理解,李贤穿得暮气沉沉不说,总是肃冷,曾经把李左车也吓得不轻。
只听王嫣道,“或许殿下还要和李大人说事儿。阿嫣还是一个人在高泉宫外等殿下吧。”
“阿嫣。”许栀不出意料的喊住她。
?
李贤看着王嫣的表演,突然觉得自愧不如。
在芷兰宫被捆那几天,王嫣的飞镖玩得比他抓的那些高手可还要好上几倍。
“臣以为,殿下,”
许栀抬手止住他,“先进宫吧。”
“好。”
王嫣就这么自然的别开李贤,更在与李贤错肩之时,不忘朝他甩了个得意的笑容。
“几日前姚大人说殿下今日会赴宴,我就来了。有些事,是我想先与殿下提前说的。”
她附耳过去,不知道说了什么,但许栀笑了起来。
又听到女子一声低咳。
“阿嫣,你是不是冷着了?如何能穿这么少?”她问得关切。
……
他冒着风雪从骊山赶回咸阳,头发丝都结冰了,她也不会关心他冷不冷。
他看到许栀立即将手里的暖炉放到她手心。
“没事的。”王嫣亲昵的往她臂上倚去,“我就是太想见到殿下了。”
“冬天冷,就算再想见我以后,也不要来这么早。”
??
能有他从七日前就开始赶公务,提前一夜出行准备早吗?
……
李贤觉得王绾这个女儿,真不容小觑。
他突然很理解父亲为什么揪着儒家不放,为什么讨厌王绾、冯去疾。
这和他憎恨张良其实差不多。
他们这类人,外面是云淡风轻,其实一肚子筹谋。
真是可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