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谢谢你与李大人说情。我原本只想暂缓时日,没想到能免去我弟弟五年的劳役……只是这样恐怕会让人说殿下您徇私……我愿意在此后五年的十月都替我弟弟去骊山服役……若是弟弟腿疾不能好,我愿意一直以何楼的身份活下去。”
“你知道吗?十月里关中的雪是很冷的。”
“我不怕。”何柳说。
小拂随着她一同跪下,磕在地上,“公主殿下。阿柳姐姐是个苦命人,求求您帮帮她吧。”
她垂首看着她们,雪落在何柳瘦弱不堪的脊背上,像是一片鹅毛,又好像是万斤巨石。
何柳哽咽着,“公主殿下……我丈夫和父兄死的时候,我发过誓的。我也要保护我的阿母和幼弟……这是我的责任……殿下,我不怕的。”
许栀摸着腰侧的那把匕首,头一次想把它扔得远一点。
她觉得心里很空。
她怎么可以因为要保全自己的父兄,而在这个过程中去伤害别人的家庭……
她凝了神,垂下眼说,“让我再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阿拂眼睛一亮,赶紧拉了姐姐磕了头,“谢谢公主。”
许栀让沈枝把她们扶起来,吩咐收拾间房给她住。
最终,她大步迈开回到书房,把方才封好的那管竹书拆开。
重新写了一封。
曾经,她因为姚贾在牢里想过弄死韩非和张良,她不想与之为伍。
但现在,局势如此,加上李左车在军事上颇有天赋。
冯去疾又被颍川旧事弄得束缚手脚,李斯焚书的言论让她心惊胆战。
她不能让李斯在朝堂上占据那唯一的话语权。
“把书卷分别送到姚贾和蒙毅的府上。”
是夜,在王绾的旧宅。
姚贾赴约,来人摘下帷帽。
不是王绾的女儿王嫣而是永安。
他吓得看了四周,“公主殿下……你,你这是为何?”他顿了顿,“……公主还在拘禁,臣,臣……”
没有人知道姚贾赋闲在家是嬴政的授意。
故而姚贾的消息是很灵通的。
他担心嬴荷华禁受不住嬴政的考验,又真的记着当年王绾去世前的嘱托。
——“若永安日后有求与你,你要帮她。”王绾说。
“……为什么?”姚贾不理解,“你疯了?永安公主是李斯和张良的得意弟子。这两个人,一个是你的政敌,另一个辜负了你对他的栽培。她更利用我包庇张垣。”
——“……正因为如此啊,姚贾,你还不明白吗?你们都说永安与大王相似……像是像,但又不一样。至少与李斯绝不一样。她所思,或许是我想要的希望……”
那会儿,王绾望着外面的阳光,他说一句话,就要咳出一口血。
——“……老师,希望学生没有辜负您的嘱托。”
这是王绾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终其一生都没有忘记蔡泽。用铁和血的制度铸成的国家,最终会亡于制度的本身。
王绾说了很多,可没有一句话是要留给姚贾这个人的。
但姚贾自己记得三十年前的一切。
昔年的恩义历历在目,他没有办法不答应他。
只是对姚贾来说,帮助别人的方式是那样直白简单。
他自己从没权没势到位列上卿,他知道权力的重要。他也知道李斯和他上升的途径差不多,他也知道权力是多么诱人。
所以,在那次朝会上,姚贾抢先一步开口说出那句话——陛下的继承人不一定要在公子中选。
冷板凳坐了两年有余,姚贾以为这是嬴政的冷遇。
直到发生了她在骊山行宫杀人的事。
他才恍然大悟——嬴政不是不满,而是豁然开朗般对她寄予厚望。
只是永安年轻做事没有章法,容易得罪人。好比李斯和赵高,他们一旦联手,那么吃苦头的就是她了。
他就是嬴政为女儿准备的后手。
八百个心眼子,权利场上看惯了的姚贾却看不懂永安所行。
她宁愿守寡也不给自己找个靠山。蒙氏,李氏,对她来说都是很好的政治投资。
赵高只是一个中车府令,不过是统一之后,借着嬴政的影子,狐假虎威。
一个宦官而已,她却卯足了力气要和赵高较劲。杀了闫乐,后面又甚至不惜杀了同为赵人的赵嘉?
姚贾看着面前穿着夜行衣的小公主,不免把话说得太多,以至于弥盖欲彰。
“骊山宫的事。赵嘉怎么死的,臣什么都不知道。”
姚贾并不知,许栀并不知道那个真相。
故而许栀一知半解,“你别担心,我并不是只约了上卿一个。”
薄雾朦胧处,显出了一个人影。
破天荒了,永安居然喊得动蒙毅……他是出了名的刚毅端方。
不但让他来了,且是宵禁之后,知法犯法的深夜前来。
姚贾本来脑子也没什么束缚,自然就想到李贤,忍不住咋舌,那更是个疯子,为了她连郡监都不做,居然愿意去修陵……
本来李蒙两家在朝上一直不对付,往后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在永安的事上面,倒是保持了一致。
也不知道嬴荷华给他们下了什么迷魂药……不过姚贾又想,反正已经这样,不如让她把他们都弄到后宫里就好了。
那样不但少了政见不合,甚至还能节省俸禄。
消减开支,节省民力。
这样也可以算是在另一方面完成了王绾的嘱托?
许栀看姚贾一直没说话,这简直不像他。
他们三人重新一起站在王绾府中。只是这一次,这里已经是旧宅,枯叶遍地,满目萧条,王绾已经不在了好多年。
许栀向他们传达了她关于骊山皇陵的想法。——在减少劳役的同时,多用墨家机关术,并且在现在的基础上,至少延长三年工期。
姚贾这下知道王绾为什么说她和她父皇在某些想法上有点儿不一样了。
该谋算的权力不抓紧谋算,去管什么劳役的闲事?
“老臣竟不知道,殿下是这样异想天开。”
“骊山皇陵上万匠人,有条不紊已经难事,何谈多用墨家?你为何又突然提及此事?”
许栀早有准备,她看了蒙毅,转向姚贾,“上卿真的以为蒙廷尉好不容易出府,是为了故地重游?你们愿意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听我发发善心,讲几句闲话的吗?”
姚贾迟疑了一会儿,真不能小瞧了她。
“公主想如何?”
“征发大量劳役并不是那么简单。我想,修筑皇陵之事一定掺杂着别的。”
……
嬴荷华还真是敢说。
姚贾觉得如坐针毡。
“父皇在东巡遇到的仙师,我要会一会他。还请姚大人和父皇说说情。”
“……老臣闲赋在家两年,不能。”
没想到她笑了笑,直接问了蒙毅,“蒙大人。上卿是真的闲赋在家吗?”
……
蒙毅是嬴政的信臣,平时经常见面。
他大概是知道内情的。
蒙毅看到她的眼睛里晃过一抹光,从案上的灯笼里映去,似有一簇火苗。
许栀把心理战术用了九分。
算准了姚贾会小心翼翼的猜测。
“……臣会为殿下安排。”
至于蒙毅,她则很真诚的和他说,“骊山上,我没能杀了赵高,但我不会放弃。”
他点头,“臣知道殿下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