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某办公处
这是处古色古香的旧研究楼。
三个月以来新的项目进展原先很顺利,但问题就出在一个古人身上……学界一直对他生卒年没有定论,他的活动又与秦汉变迁息息相关,资料少,人还非常有名。
临近放假,时间紧任务重,大家都有些疲倦与焦躁。
“原本以为从咸阳宫城遗址搬来这边会好点,谁知道都差不多……唉不让动的土,上面也不能修东西,好多资料都没转过来呢,没法在这么短时间内搞清楚秦汉之际这章台宫和未央宫的关系啊……咱们又不是这个专项的,唉,这个任务太复杂了。”汪呈忍不住抱怨。
“我知道大家最近辛苦了。但我们现在把项目筹备好了,节后开的大会才能立即用上。会上有国内顶级专家还有个从美国的收藏家旁听。”陈队安慰道,把组里四个人的中秋月饼礼盒放在墙边的一个桌上,“不过也不用太紧张,我们先把节过好,一会儿就下班了。”
田甜眼睛亮了一下,“我在网上查到有小道消息说,那个收藏家说不定要把一些文物无条件还给我们啊。”
汪呈听到这里又重新燃起了斗志,他把一叠资料拿给陈队,“但是,我们这里还一个要田野考察的地方没跑……就在刚刚调过来的。那边估计也才查询到。”
“什么地方?”陈队问。
“颍川城父。”
颍川。城父。
听到这四个字,许栀心有些乱了,隔了这么久,她承认她还是会下意识的心悸。
汪呈续言,“…唉,现在都到河南李口镇的一个村里去了,这快到放假,票也不好买……”
陈队面露难色,四个人三个月都没怎么休息。
“河南是个好地方,我年轻的时候很多项目都在河南发掘的,那边我熟。”
“陈队,你不是才说了要回家陪你儿子过中秋的吗?”汪呈本着刚来组里的惯例,自告奋勇,“我去吧,王老师退休之后,叮嘱我了,我好多东西还要学,就当旅游嘛。”
田甜插话,“你们难道忘了,我家是河南的,我正好要回家。”
“但你家在安阳啊,这离平顶山李口镇可远得很。我刚查了一下,开车从西安去安阳已经很远,从安阳去那儿来回少说也要七个小时。”
“远点没事,再说那村里可能不好开,你田姐拿的c1连小土坡都能开上去。”
正在他们还在讨论的时候,许栀已经买好了机票和车票。
“许老师,我听陈队说,你才连续出差回来啊……这……后面开完这个会,日本学会那边还要请您去甘肃呢。”
她摆手笑笑,“好了,就这么定了吧。时间也不长,你们都好好放个假吧。这个假期,陈队就回汉中多陪陪小凯。甜甜呢,你就坐高铁回家。也好好陪你妈妈去度假什么的。”
“……阿栀,我要不先开车送你到平顶山?”
“不用啦。”她拍拍她手臂,“城父,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别担心。”
她根本没让汪呈有开口的时间,“我那天听你说要和女朋友去看《仲夏夜之梦》,国庆人多,记得早点去。”
汪呈点头。自从来了组里,这位前辈一直给他一种感觉,隐约带着某种奇怪的压迫……
陈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资料和设备交给她。
腕上手表的秒针安静跳动,时间好像就此慢了下来。
她落地郑州机场,又经过半日奔波,她离城父越来越近。
没想到第二次她主动踏足这里,竟然已经是两千年后了。
李口镇比她预计中热闹得多,小商铺,卖炸串、红薯的小推车前人来人往,有人说晚上十点更有非遗节目表演。
她在这宣传栏上看了半天也没明白这个只有红色线条的古版画,画的是什么图……
她拍照给甜甜。
【噢,这个是帛画,看分析说是战国时候那种,是挺抽象的,我也看不出来。】
“唉,字我倒是能认,这画我当真没看明白。”
旁边一个正在拍摄视频的大叔接话道,“打铁花啊。姑娘你很面善啊,但一看就是外地来的。我们这年年都有这个习俗的哦。”
“年年都有,这可有什么说法?”
“哈哈小姑娘说话文绉绉。”
许栀一顿,碎碎念,“……我还没改过来?”
“小姑娘很像我儿子啊。”张伯开始津津乐道起来,“我儿子是个教哲学宗教学的老师。”
“大叔,我想知道这个打铁花是什么?”
“咳咳,我们这这活动可久远了,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候哩,我们这在很久以前是个冶炼铁矿的好地方,那时候的工人啊,祭祀开工。后面呢,道教也有的。”
他还没说完,听到有人喊他,“张伯啊!一家子都等你呢,快点去吃饭了。”
“姑娘,来了都是客人,要不要与我们一起啊?”
许栀总觉得他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个是你的家宴。我就不打扰了。”
中秋节也是团圆佳节。
许栀在李口镇待了四日,今天就是10月6号了,博物馆研究人员都放假了,历史文献档案局也只有电子版。
从小镇出来后,她拿出手机却不知道要给谁打电话,给在国外的母亲发了一张月亮的照片之后,周边开始陷入了真正的安静。
她在地图上找到那条小溪现在处在一个公园。
她坐在桂花树下,手机震动了一会儿,陈队发来的消息:【我看到二十年前你父亲有份资料关于洛书,你试试看用仪器能不能定位那个地方。】
她看完消息。
软件上的定位就在她刚才和老伯说话的那个位置。
她捏紧了手中的河图,只有洛书的出现才能重新打开时间隧道。
金色的夕阳从树荫稀疏处漏下来,桂花含苞,淡淡幽香。
陈队给她打了语音电话。接着她从私人文库中翻出了一篇手记:用俄文写的,下面还有英语与繁体字。
【月言,其冀於中秋之日,世间诸般离散与憾事,皆能得补。——汤知培与许恺於燕京大学图书室民国十六年】
一步的距离可以跨越多久呢?
两千年的鸿沟又怎么样才可以弥补?
明月会告诉她答案。
她眼前忽然被个很亮的东西晃了一下。
“既然回来了,何不到家中吃个便饭?”
这个声音伴随着潺潺流水声,在她面前响起来,带着一些凝滞。
声音是清润的,像山涧浸过鹅卵石的水。没有过分激动昂扬,全部都融合在他的颤音里。
犹如海鸟已经飞过重重大洋,眷念曾着陆过的那一方土地。
四目相对,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已经认出了对方。
她以为那是千年前的事了。
他是她绕不开的课题。
时至今日。
风吹来,她额前碎发垂了些,遮住了眼角的倦意,诧异,迟疑,恍如梦境。
张良穿着素色棉麻衬衫,袖口妥帖地卷到小臂,鞋上沾着一点污泥,他是跑着来的,生怕再晚一点,她又彻底不见了。
许栀无措,大脑一片空白,“……刚才的张伯?”
他柔和的笑了笑,“张平,我的父亲。”
她愣了半晌,都忘了她手机上还打着语音电话,“小许,你的定位怎么样了?”
张良微蹙了一下眉,但很快舒展了开,开口说,“她已经找到了。”
“太好了!看来你还联系上了张老师。真是太好了!张老师有很多资料都是不对外研究公开的,这对我们也很重要。”
说话的人都是‘跨时空’交流。
陈队比在场的两人跨时空激动多了,“我终于放心后天的会了。”
他将手上提着的一盏精致的灯,放到她的手里。
“父亲方才说他希望我们能够重新认识,但我不希望我们重新认识。”
她沉默片刻,“……很多事,很多人,我不大记得清楚了。”
“没关系。”
他笑着,像一块被时光慢慢磨过的玉,没有锋芒,只有温润的光。
她起来的时候腿麻,表情有点难受。
张良说要背她。
“你不用这样。”她的心在历经了这样多世事后,已经不能涌动太多的起伏。但她不敢多看他,逼迫自己错开他的目光,扶着旁边的树干,“没必要的。”
“家中路远偏僻,还隔着条溪,不好走。”
枯枝与碎叶全部都带着早来的秋意,踩上去咔嚓作响作响,好像和很多年前,很多年前的雪地一样。
她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要白白浪费河图洛书的力量?”
“阿栀,我想见你,便会用所有的办法来见你。”
两千年的鸿沟,跨过了吗?
这里没有国仇家恨,没有你死我活的算计。
这里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血腥。
没有森严等级,刀光剑影,炮火轰鸣。
这样才能够跨过天堑……
她搂紧了他脖子,泪如雨下,“子房。我想你,很想很想你。”
明星若光,月下时分,这才能叫团圆。
《帝京景物略》记载有言:
“八月十五祭月,其饼必圆,分瓜必牙错,瓣刻如莲花。……其有妇归宁者,是日必返夫家,曰团圆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