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五年,发骊山劳役七十万,修建皇陵。
——
许栀从原先入府的后巷。
她是从宫中出来,嬴政没有表明立刻解除她拘禁,很是
她正准备要让阿枝帮她打开车厢后部,忽然听到三四米外传来躁动,与卫兵的声音。
“发生了何事?”
“卑职这就前去查看,殿下先请上车。”
嬴荷华遭受过的暗杀刺杀多得一个手都数不过来,秦卫挡在她身周,围得水泄不通。
因在大白天,提前又做了回避,这条正阳街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人。
突然出现这个吵嚷声,让许栀很是意外。
又过上了好一会儿,刚才那护卫才折回来,表情凝重与沈枝说了几句。
一个很简单的事,受不了劳役的六国之人。
沈枝以为嬴荷华不会关心这种小事。毕竟她现在还算在自身难保的行列。重新取得李斯等朝臣的信任,赢回嬴政的宠爱,从芷兰宫出来,重新回到覆秋宫去,才是她现下要做的事。
所以沈枝立在车下把事情复述给嬴荷华时,语调很平静。
可嬴荷华的反应却超出她的判断。
“让人把那人请过来。”
但厚重的红黑云纹帘后传来了这句话。
“殿下?”沈枝疑惑,“殿下不是说当务之急是要书信给陛下探问丞相大人的提议?”
“李斯进言之事让陈平去探知一二再作打算。”
沈枝点头。
许栀从内看到一旁立在车边的咸阳官员,她默了默,“人都走到这里来了,难道你还要他继续走下去?”
“您说得是。快把人请来。”随行赶来的官员立即扬声。
沈枝掀起车帘一角,官员这才发现是永安公主,瞬间提心吊胆。
京畿之地发生这种事……若再传到皇帝耳中,他脑袋都不够砍的。
“……下官处理不周竟然惊动公主殿下,下官该死。……”
说着,一个年纪很轻的男子跟在了护卫身后,砰地一声,跪在了车外。
他很瘦,身上脏污,头发乱蓬蓬,又穿得单薄,更是止不住发抖。
官吏道:“公主殿下,这人自称是魏民,现在隶属我大秦管辖,因服徭役之事与我等起了争执。但下官看,不尽然。”
许栀抬手止住他说话,越看那地上的人越觉得不太对劲。
“你先让他说说看。怎么来的?要告什么状?”
何楼认不出这是谁的车撵,逼到此处,赶路五十里,奔来咸阳,只为一线生机。
他怎么来的?
说来也堪是传奇。
他一五一十的说了实情。
他拿着路上捡到的一个竹筒,里面装着一个人的身份文书,就因为这个东西,路上有人把他当成了贵族,有人把他当成了秦国密阁,沿路的官僚居然没拦他。
何楼就这么从偏远县乡一路走到了咸阳,但刚刚走到汉中这份文书却行不通了了,有个叫刘邦的亭长嚷嚷着要抓他。
他跑得倒是很快,但他的事等不了。
可一问再问,咸阳却没有人敢去受理这件事。
当下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他好不容易探听清楚在咸阳管这事的不是中车府令赵高而是上卿李贤。
何楼打探到李贤府宅,以头抢地,已经头破血流。
李贤素来冷厉,找他求情已经是下下之策。没想到他遇到名声更差,专横跋扈的永安。
“……公主,公主殿下……”官员试图打断。
他抢先一步道,“草民何楼,叩首拜上。今冒死上书,非为己私,实为家中两条性命求殿下垂怜,若有言辞唐突之处,还望殿下恕草民不敬之罪。草民家世居故土,本也盼着安稳度日,可昔年征发之事,却让家中遭逢灭顶之灾。……父兄叔伯皆死于征发战争之中,到如今连尸骨都未能寻回,家中男丁只剩小弟一人。本以为能靠着我们兄弟俩,勉强侍奉老母安度晚年,可天不遂人愿,小弟染了腿疾,行走尚且需拄杖扶持,更别提承担徭役之重。如今官府又传徭役之令,竟要将小弟也强征而去。……家母年过七十无人照拂,恐时不假年……”
许栀原先还在坐在车里听,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听着听着,她心情越发沉重。
长城工事刚刚告一段落,帝国将皇陵修建的事推进到第二阶段,又将征发大量徭役。
天下中原战乱将息,但边郡上下难平,又多发这等浩大的工程,普通民众没有太多停歇时间,工程一旦开始,除非发生大事,鲜少会停下来。
后世人孜孜不倦,津津乐道的几大工程,成就了几十万平民的痛苦。
尽管她在极力用现代工业技术去减轻劳力,但要跨过古代生产力的局限至少需要两代人。
铁和血铸就的黑色大秦军队可以毫不留情碾过那些反秦之人。
但不可以包括平民。
这些实实在在存在的伤痛,她不能视而不见。
许栀这么些年,过耳敏锐,很快就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只听咸阳官员忽然说,“这魏人今日前来欲求见李监察。李大人许是不在府,此人这才顶撞尊驾……”
“他不在?”
官员一顿,“殿下是说?”他顿了顿,又恭敬地上了那封外郡官员看不懂的文书。
许栀一看才知为何。上面写的都是韩字,字体优美流畅,和当年张良教给他的那种很相似,出自王室贵族之手。
咸阳官员多数认识六国文字,比如眼下的官员。
“您看这文书,他可是个韩人。正是……据说正是缉拿的要犯,不肯来咸阳的横阳君韩成。”
许栀看到最后才看到名字。
难怪拿着这文书,还有这半块卷云草纹玉佩,难怪没人敢拦……
秦国当官的以为何楼是密阁杀手来送情报。
六国的人巴不得给秦朝通缉犯送锦旗,一路护送。
何楼捡了谁的不好,偏偏捡了韩成的,又把他的东西送到她手里。
这要是被张良知道,指不定他拼了命都要让她把韩成交出来。
……
许栀想了想,“这人我先带走了解情况。你现在去常少府府上请李大人过来,就说有把火已经烧到他门口,请他速来查清。”
到了芷兰宫外廊,许栀吩咐了几句,很快去了书房。
她坐在案前,墨色从浓到淡,渐写到无色。
后殿一间房,一件袍子被放在漆盘上。
何楼心中忐忑叫住了沈枝,“女使大人。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是如何知道,我,我是女子?”
沈枝道,“你已成年,却不像是服过兵役的人,且戍边或驻守都城不在雪月征发。现下时日,只有更卒会轮流到地方官府服杂役。物资运输、官署修缮,你弟弟腿脚不便,你是在为他求情。”
“……公主殿下竟然愿救我弟弟,”门蓦地开了,一个少女引起了何柳的注意。
“你是阿柳姐姐?”
小拂再见到少时的邻家阿姐,满眼都是震惊。
“阿楼弟弟可还好?”
一个脸上爬着条很长的疤痕,一个身形瘦弱,憔悴不堪。
“你呢?你和檀郎可还好?”“你的脸……这是怎么回事?”
多年辗转,磋磨流落,战乱已经将她们磨损得不成样,能认出对方,两个人都感到大为不易,只有相拥痛哭。
站在雪地的许栀看到这一幕,除了感到欣慰,还有痛苦,无休止的阵痛从雪飘落的方向落到她的面上。
冰凉的触感模糊了她存在的价值。
因为她刚刚才知道,何柳的丈夫、父亲兄长,小拂的父亲皆战死于魏国关隘。
整个何家村的男丁都在当年从戍魏国丞相显也的部下。何氏皆在水淹大梁之前的那个队伍之中。
荒原之上,那是她亲自下的命令。
这样的决定,不可以再出现第二次……她抹去脸上的雪花,越发坚定要回到书房,要再打开李贤的书信,要重新思考未来的命局。
“殿下?”何柳叫她,但她没有停,她跌跌撞撞地往她前面跑去,深吸了一口气,跪在许栀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