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悄然滑入二月,春风送暖,枝头抽出嫩绿的新芽,连空气都带着泥土和花草复苏的清新气息。
我与嫡姐出嫁之日渐近,府中上下一片繁忙景象,裁制嫁衣、置办嫁妆、修缮院落,事事都透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宫中亦传出了消息,太子妃的人选终于尘埃落定,正是那位在元宵灯节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清河崔氏四小姐,崔瑾瑶。这位准太子妃似乎性子颇为低调,入京后深居简出,并未如她那位被送走的姐姐崔瑾瑜般张扬。 我心下微松,太子妃既定,许多潜在的波澜或许能就此平息,一切总算尘埃落定。
这日嫡姐拉着我出门,说是要去锦绣坊看看新到的料子,长街之上行人如织,一派春日繁华。 刚从锦绣坊出来,没走几步,便在一家书局门前,与一行人不期而遇。
被丫鬟婆子簇拥在中间的,正是那位新晋的准太子妃,崔瑾瑶。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樱色的春衫,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花纹,外罩一件软烟罗的薄披风,一副弱质纤纤、我见犹怜的模样。见到我们,她似乎也有些意外,随即脸上便绽开一个柔柔浅浅的笑容,主动迎上前来。
“沈大小姐,沈二小姐。”她声音软糯,竟屈膝行了一礼,姿态放得极低,丝毫没有因那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而流露出半分高傲。 我与嫡姐连忙还礼:“崔小姐安好。”
崔瑾瑶抬起那双水汪汪的杏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诚恳:“沈二小姐,前些日子,我家三姐姐言行无状,多有冲撞,瑾瑶虽未亲见,亦深感惭愧。今日偶遇,瑾瑶再次代三姐姐,向二小姐赔个不是。还望二小姐海涵,莫要因三姐姐一人之过,对我崔家女眷心存芥蒂才是。” 她这番话,既点了旧事,又将自身与崔瑾瑜区分开来,言辞恳切,让人难以拒绝。
我微微含笑:“崔小姐言重了。昔日之事,各有立场,误会一场,早已时过境迁。微年虽愚钝,也知一人之行,难代表阖族风范。崔小姐实在无需将此事挂在心上,更不必代姐赔罪。” 我将“冲撞”定性为“误会”,既全了对方颜面,也表明此事在我这里已然翻篇,不欲多提。
她闻言,眼中似有欣慰,却又从腕上褪下一个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二小姐宽宏,瑾瑶感激不尽。这玉镯,算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万望二小姐莫要推辞,否则瑾瑶心中实在难安,总觉得亏欠了二小姐。”
她说着,眼圈竟微微泛红,泫然欲泣,将那玉镯递过来,姿态放得极低,仿佛我不收便是苛责于她。
我心中警铃微作,这已非简单的赔礼,更像是一种强加的“人情”。我后退半步,再次敛衽,笑容不变,语气却愈发坚定:“崔小姐的心意,微年已然收到,心中甚暖。只是这玉镯太过贵重,受之有愧。何况,旧事既已随风,再收此厚礼,反倒显得生分了。还请崔小姐体谅,万万不可如此。”
“二小姐是嫌弃瑾瑶心意不够诚恳吗?”她声音带着一丝委屈的颤音,执意上前,看似柔弱,动作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韧劲,非要塞到我手中。
“瑾瑶初来京城,人地生疏,只盼着能与京中各位姐妹和睦相处。尤其是二小姐与沈大小姐,瑾瑶一见便觉亲切,只盼日后能常来往,也好让瑾瑶在这京城之中,多几分暖意,少几分孤寂。”
她将“结交”与“赔罪”捆绑,若我再拒绝,倒显得我不近人情,排斥她这“孤苦无依”的未来太子妃。
我手上暗暗用力,稳住她的动作,目光平静地迎上她那双水眸,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崔小姐此言,更让微年惶恐了。以崔小姐之品貌才情,何愁知己?他日若有闲暇,肯屈尊降贵莅临寒舍,沈家自是蓬荜生辉。只是这礼物,是万万不能收的。情谊在心不在物,崔小姐若执意相赠,反倒是看轻了你我之间这份初见之缘了。” 我再次抬出“太子妃”的身份,点明尊卑有别,又将“情谊”与“物质”分开,堵住了她以情压人的路子。
一番言语机锋,看似温声软语,实则寸步不让。
崔瑾瑶见状,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与……一丝被看穿意图的冷意,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柔声道:“既然二小姐执意不肯,瑾瑶也不便强求,徒惹二小姐不快。他日若有机会,瑾瑶再登门拜访,与二小姐品茶闲话,可好?”
“崔小姐客气了”我微微颔首,给出一个模糊而客套的回应,并未给予确切承诺。
又寒暄了两句无关痛痒的春日景致,她这才带着人姗姗离去,那背影依旧袅娜。
看着她消失在街角,嫡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 “我的天,可算走了!跟她说话,我都得提着气,生怕声音大点把她吓着了。”
她挽住我的胳膊,啧啧两声,“瞧着真是怪可怜的,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举目无亲的。将来还要进那见不得人的去处,跟那么多女人争一个男人……”
她说着,侧头看了看我:“唉,这么一比,我觉得她比你差多了!你好歹嫁的是知根知底、心里只有你的谢长卿。她呢?那可是东宫!看着是尊荣无限,可里头的日子……光想想就让人觉得憋闷得慌!”
我听着嫡姐这心直口快又带着天真残忍的点评,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那崔瑾瑶,看似柔弱如菟丝花,需要依附他人生存,可方才那短暂的接触,她言语间的步步为营,眼底瞬间的冷芒,以及那强塞礼物不成后迅速调整的姿态,都绝非一个真正单纯无措的少女所能为。
以嫡姐这单纯的心思,若真与这位崔小姐深交,怕是被人算计了还懵然不知,甚至可能反过来觉得对方可怜。
她今日这番作态,是真心想要结交化解“恩怨”,还是另有所图?
我握了握嫡姐的手,将她从对崔瑾瑶的同情中拉回,轻声道:
“姐姐,个人的路个人走,冷暖自知。我们……还是快去瞧瞧前面那家新开的点心铺子吧。” 有些怜悯,或许只是隔岸观火的无知。这位新任太子妃,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往后的日子,需得留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