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宫门,我掀开车帘的一角,看着街道上为生计忙碌的百姓,心中思绪万千。
慈宁宫一行,皇太后的那句“哀家给你担着”,如同一道坚实的光,驱散了承恩侯府带来的阴霾,也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
这份隆恩是铠甲,亦是软肋,它让我在京城这片深水中得以喘息,却也让我更加显眼,更容易成为暗处目光的靶心。
回到将军府,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银装素裹的庭院镀上了一层浅金。我径直去了福安堂。
祖母正在喝着药,脸色好了许多。见我进来,她放下药碗,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
“祖母,”我走上前,替她拢了拢膝上的薄毯,轻声将宫中情形,以及太后那些近乎明示的维护之言,仔细禀明,只是略去了皇太后关于“借势”的具体叮嘱。
末了道:“皇太后娘娘宽慰孙女,让孙女不必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更不必惧怕那些小人行径。”
祖母静静听着,待我说完,她沉吟片刻,缓缓道:“皇太后慈恩浩荡,这是你的造化。”
她抬眸看我,眼神深邃,带着历经世事的通透,“只是,年年,你要记住。天恩越重,你越需如履薄冰,谨言慎行。立身正,则外力难侵。今日皇太后能因你克己守礼而更加怜惜你,来日也可能因你行事张狂而心生失望。这其中的分寸,你要自己时时掂量。”
“孙女明白。”我郑重应下。祖母的话,与皇太后之意看似侧重不同,实则殊途同归,都是在告诫我,借力之时,更需自身立得住。
“承恩侯府那边……”祖母顿了顿,语气微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经此一事,应不敢再明着为难。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往后你与明珠出门,身边多带些得力的人。”
“是,年年记下了。”我乖巧点头,深知祖母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正说着,帘子被“哗啦”一声掀开,带着一股冷风,嫡姐沈明珠像一团火似的卷了进来,脸颊冻得通红。
“年年!你回来了!”她几步冲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臂,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语气急切,“宫里没事吧?皇太后有没有责怪我们惹是生非?”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显然一直都悬着心。
我看着她担忧的模样,心中一暖,反握住她微凉的手,安抚地笑了笑:“姐姐放心,宫里没事。皇太后非但没有怪罪,还宽慰了我,说我们受委屈了。”
“真的?”嫡姐随即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后怕与愤懑一起涌了上来,“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也气死我了!承恩侯府那个老虔婆,还有那个小混蛋!简直欺人太甚!我当时真想……”
“明珠!”祖母适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遇事冲动,口无遮拦,便是授人以柄。今日之祸,你当引以为戒。”
嫡姐被祖母一说,立刻像被掐了尖儿的花,蔫了几分,嘟着嘴,小声辩解道:“祖母,我知道错了嘛……以后我看见那家子人,一定躲得远远的,绝不再给家里惹麻烦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轻响,帘子再次被掀开,是嫡母回来了。她披风上还带着未拍净的寒气,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色与忧心。一进门,她的目光便直直落在嫡姐身上,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我远远就听见你的声音了!怎的还这般毛毛躁躁?”嫡母语气带着责备,走到嫡姐面前,沉声道:“今日之事,我已在回来的路上听说了!你爹爹在北疆浴血奋战,建功立业,你在京中不说为他增光,反倒惹出这等是非!若是传到北疆,岂不让他分心担忧?”
她越说越气,伸手指轻轻点了点嫡姐的额头,“平日里就是太纵着你了!真是把你宠坏了!半点大家闺秀的沉稳都没有!若不是嬷嬷去的及时,看你今日要如何收场!”
嫡姐被母亲一顿数落,委屈地扁着嘴,却不敢再辩驳,只低着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祖母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对嫡母道:“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皇太后也已有了明断,便不必再过多苛责明珠了。经此一事,她想必也长了教训。”
嫡母这才缓了神色,又转向我:“多亏有你”眼中带着些许复杂,或许有感激,也有些许对自己女儿不懂事的无奈。
我微微垂眸:“都是一家人,理应互相维护。”
又陪着祖母说了会儿话,见她眼底倦色渐浓,我与嫡姐便在嫡母的示意下告退出来。
回到自己的院落,抱荷早已备好了热水和晚膳。沐浴洗去一身疲惫与寒气,换上舒适的常服,我摒退了旁人,坐在窗下的软榻上。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积雪,泛着幽幽的白光,万籁俱寂。
今日种种在脑中清晰回放——承恩侯夫人尖刻的嘴脸、健仆围堵时的紧张、严嬷嬷出现带来的逆转、皇太后温暖而有力的话语、祖母语重心长的告诫、嫡母那带着疲惫与担忧的训斥……这一切,都像是一块块拼图,拼凑出我如今在京城的处境,清晰而复杂。
取出那枚令牌。上面精致的凤纹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这不仅是自由出入宫禁的令牌,更是一种无声的认可和底气。有了它,许多需要小心翼翼、迂回辗转才能打探的消息,或是…….行方便之事,或许可以更直接、更从容一些。
但权力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我能借皇太后的势,那承恩侯府,乃至其他潜在的、对沈家或谢家心存不满的势力,难道就没有她们的依仗和盘算?
这京城的水,从来就没有清过。嫡母的担忧也并非多余,父亲远在北疆,家中女眷的言行,确实可能影响到前线的他。
眼下,最重要的,是借着这段因皇太后庇护而获得的相对安稳的时期,尽快地、不动声色地壮大自身。
鄞州“四海商行”的运作需更加高效,北疆的粮草药材储备必须充足;将军府内外,也需如同这雪夜般,看似平静,实则要更加留心,防止被人钻了空子,或是埋下隐患。同时,也要稍稍约束一下嫡姐的性子,免得再落人口实。
夜色渐深,我吹熄了灯,躺在床榻上。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长而寂寥,在寒夜里传出很远,这京城的冬日还很长,表面的风雪或许会暂歇,但潜藏的寒意从未远离。
朦胧入睡前,一个带着暖意的念头悄然浮现:“长卿,北疆的风雪,定然比京城更酷烈吧?愿你一切安好,盼能早日重逢,亲口告诉你这些时日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