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垂首,以示恭敬,声音平稳,带着臣女应有的、标准而克制的敬仰:“回娘娘,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天潢贵胄,自幼得陛下与娘娘悉心教导,文韬武略,龙章凤姿,气度恢弘,待人宽和。臣女虽仅寥寥数面之缘,亦深感殿下睿智英明,威仪天成,实乃万民之望,臣女唯有敬仰。”
一番话,全是官方且无可指摘的赞誉,措辞严谨,如同在陈述一段公认的事实,听不出半分私人情感,既全了礼数,又守住了分寸。
皇后似乎并不意外,她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腕上那汪碧如水滴的翡翠玉镯,殿内只闻那玉镯与金饰偶尔相碰的细微清响,更显寂静。
她语气愈发莫测,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悠缓:“是啊,太子自然是极好的。这满京城的闺秀,不知多少人心向往之,盼着能得青眼,入住东宫。”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织就的密网,再次牢牢锁住我,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探究,“说起来,男女之情,有时倒也奇妙,并非全然依从身份地位。或许……不经意间,便会生出些意想不到的缘分?”
她的话如同最柔软的蛛丝,带着甜蜜的诱惑与致命的危险,悄然缠绕上来,试图探入心底,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妄念。我若此刻神色有异,或言辞闪烁,只怕便会立刻被这深宫之主看穿,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抬起眼,没有丝毫躲闪,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凛然的坦然,回应着这步步紧逼的试探:“娘娘说的是。情之一字,玄妙难言,确非世俗道理可以尽述。”
我话锋随即一转,“但于臣女而言,此生此心已许,再难容他物。自与长卿定情那日起,臣女便知,无论前程是风雨还是坦途,无论他是白衣还是将领,此生此世,臣女心悦之人,唯他谢长卿一人。此心此意,苍天厚土皆可为证,绝不会因任何外物变迁,或…更易分毫。”
我刻意在“任何人”上落下重音,目光坦然无惧地迎向皇后,清晰地传递出我的决心——这个“任何人”,自然囊括了那位尊贵无匹的太子殿下。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压得微弱。皇后凝视着我,那双凤眸深处似有审视、计量、权衡……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化为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卸下重负般的缓和。
然而,就在我以为试探已过时,皇后忽然轻轻放下茶盏,那“磕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语气依旧平淡,却抛出了一道足以将我惊得魂飞魄散的惊雷:
“若本宫说,”她凤目微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能随意决定他人命运的口吻,“怜你对谢长卿一片痴心,却又觉你品性堪配东宫,愿成人之美,将你指给太子,全了这段‘意想不到的缘分’……你,待如何?”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在我耳边炸响!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指给太子?!这绝非恩赏,而是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几乎是本能反应,我猛地从绣墩上滑跪在地,膝盖撞击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俯身下拜,额头紧贴微凉的地面,声音因极力抑制的惊惧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娘娘厚爱,臣女……臣女万死不敢承受!”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声线,言辞恳切至极,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臣女蒲柳之姿,陋质浅薄,出身微末,实不堪匹配东宫,玷辱天家血脉!且臣女与谢长卿已有婚约,盟誓在前,若背信弃义,岂非猪狗不如?恳请娘娘收回成命!臣女……臣女宁受任何责罚,亦不敢奉诏!”
我伏在地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皇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的背上,仿佛在衡量我这番拒绝是真是假,是欲擒故纵,还是真的如此“不识抬举”。
良久,头顶终于传来皇后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却似乎比刚才更缓和了些:“起来吧。不过随口一言,瞧把你吓的。”
我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最凶险的一关,或许是真的过去了。依言起身,重新坐回绣墩,姿态愈发恭谨。
“好一个‘心悦之人,唯他一人’。”皇后终于缓缓开口,唇角勾起一抹真正的、带着些许复杂意味的笑意,“心思澄澈,懂得取舍,是个明白孩子。谢长卿能得你如此,是他的福气。本宫也盼着你们……佳偶早成。”
她不再多言,按例赏赐了些内造的云锦宫缎和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玉镯,便以凤体需要静养为由,让我跪安。
我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退出那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正殿。直到走出殿门,春日暖阳毫无遮挡地洒在身上,我才敢借着衣袖的遮掩,微微颤抖着手指,感受着背后那片冰凉的湿意。
而在我身后,坤宁宫那扇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彻底隔绝了内外。凤座之上,皇后娘娘端坐未动,目光却幽深地投向内殿微微晃动的、悬挂着厚重织锦帷幕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只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了然,轻轻问道:
“你,可都听到了?”
帷幕之后,一片死寂,仿佛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