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前往皇宫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辘辘声。车厢内,我端坐着,宽大衣袖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再一次踏入那座皇城,需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想起前世,我成了太子妃,皇后……她从一开始就不甚满意。彼时我沉浸在新婚的惶恐与对未来的茫然中,并未深究她那疏离的态度。只记得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不得已而必须接受的物品。我们之间,交往甚少,我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母仪天下的女子。
直到先帝驾崩,萧景琰登基,她这位皇后,竟被一纸“自愿”殉葬的谕旨,无声无息地湮没在深宫重重帷幕之后,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那时我才惊觉,在这看似金碧辉煌、实则暗潮汹涌的九重宫阙之内,饶是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也未必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这座宫殿,吞噬起人来,是从不挑食的。
思绪纷杂间,马车已至宫门外。那巍峨的朱红宫墙高耸入云,隔绝了外界的天光与生气,琉璃瓦在初升的晨曦中反射着冰冷而坚硬的光泽,如同巨兽身上的片片鳞甲,令人望而生畏。
验过腰牌,马车缓缓驶入,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宫门,每过一道,身后的世界便遥远一分,空气中的肃穆与压抑便浓重一重,仿佛无形的枷锁一层层叠加在身上,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最终在内宫门前停下,我扶着丫鬟的手下车,早有皇后宫中的宫女垂手静候在一旁。
“沈二小姐,请随奴婢来。”宫女声音不高,带着宫内人特有的平板与恭谨,面无表情。
我微微颔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跟在她身后,踏上那光可鉴人、却冰冷彻骨的汉白玉甬道。两侧是望不到尽头的朱红宫墙与明黄琉璃瓦,飞檐上排列整齐的吻兽沉默地俯瞰着下方渺小的身影,带着亘古的冷漠。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宫道上清晰回响,更反衬出此地令人心慌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檀香、百年陈木和那种属于绝对权力、冰冷无情的威严气息,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感官。
踏入坤宁宫殿门,一股浓郁沉静的檀香扑面而来,殿内铺着厚厚的猩红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仿佛能吸走所有不该存在的杂音。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暗温润的光泽,多宝格上陈列的各式奇珍异宝在宫灯映照下熠熠生辉,无一不彰显着主人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品味。
皇后端坐于正中的凤座之上,身着绛紫色缂丝凤穿牡丹宫装,头戴双凤衔珠步摇,凤口垂下的珍珠流苏纹丝不动。她面容保养得宜,看不出具体年岁,眉宇间是常年蕴养出的雍容华贵,不怒自威。
我立刻垂眸,不敢与之对视,依着刻入骨髓的宫规,行至殿中,敛衽,屈膝,深深跪拜下去,额头轻触在微凉而柔软的地毯上,声音清晰而恭谨,不敢有一丝颤音:“臣女沈微年,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岁金安。”
“平身吧。”皇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和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淡,“看座。”
“谢娘娘恩典。”我依言起身,在宫娥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只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眼帘依旧低垂,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展现出恭顺与谦卑姿态。
皇后先是如同一位长辈,询问了家中祖母身体安好,语气关切;又赞了我今日衣着清雅,不失身份。我一一恭敬作答,言辞得体。随后,她才仿佛不经意般,将话题引向真正的目的——广济寺之事:
“前番太后在广济寺静养,偶遇些许不便,幸得你机敏,从旁护持。太后慈谕,待回宫后再行赏赐。本宫心中亦是好奇,是怎样灵秀勇敢的孩子,故先召你来说说话,瞧瞧是何等模样。”
我心中警醒,知道这只是开场,立刻恭敬回道:“娘娘谬赞。那日只是机缘巧合,臣女不过略尽绵力,此乃为人臣女之本分,实不敢居功。太后娘娘凤体康健,福泽绵长,便是天下万民之福。” 言辞恳切,将所有功劳轻轻推开。
皇后微微颔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满意我的谦逊。殿内气氛看似温和,我却能感受到那温和之下潜藏的暗流。
果然,她如同闲话家常般提及:“说起来,太子前些时日——”她略作停顿,凤眸似有若无地扫过我,“你与谢家公子定亲之时,他竟抛下御赐的差事,特意去了沈府道贺?”
随即,她不给我细思的时间,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孩子,近来心思似乎有些跳脱,与本宫说话时,偶尔也会提及京中各家闺秀的才情品貌……”
这是最直接的试探来了。她想知道太子那些异常举动背后的原因,是否与我有关,更想确认我是否对太子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语气依旧如同闲谈,但那双凤眸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依你看,太子……他近来,可是对哪家小姐,有了什么特别的心思?”
我适时地抬起眼,直直迎上皇后那探究的视线。脸上没有丝毫待字闺中少女被问及此事应有的羞涩或慌乱,只有纯粹的恭谨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臣女对天家之事应有的疑惑与距离感。
“回娘娘,殿下仁厚,且自幼与谢家长卿交好,故而定亲之时,殿下亲临道贺,乃是念及同窗之谊,亦是体恤臣下,天恩浩荡,臣女与家人皆感激不尽。” 我巧妙地将太子的行为完全归因于“同窗之谊”和“体恤臣子”,将其定性为合乎情理、甚至值得感激的君恩。
“至于殿下心思,臣女身份低微,居于深闺,实不敢亦不能妄加揣测天家心意。且……臣女也未曾听闻殿下对哪位闺秀有特别之处。” 我再次明确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将自身从任何可能的桃色传闻中摘得干干净净。
皇后凤眸微眯,并未立刻接话,殿内有一瞬间落针可闻的沉寂,只余檀香无声缭绕。她静静地审视着我,似乎在反复权衡我话语中的真伪,判断我这番滴水不漏的说辞背后,究竟是真心,还是更高明的伪装。
片刻,她方端起手边的珐琅彩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她抿了一口茶,语气依旧,仿佛随口一提:“说起来,太子在本宫面前,倒是夸了你几句,说你……沉稳懂事,知书达理,与寻常闺秀相比,颇有些不同。”她凤眸再次微抬,目光似有实质般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探究,“你觉得,太子为人如何?”
来了。这看似随意的问题,实则凶险万分。贬低储君是重罪,而过分带着个人色彩的赞誉,则极易被解读为有意攀附,心生仰慕。
我心神紧绷到了极致,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