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不知怎的,看着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忽然格外想念祖母。记忆中,她总爱用那双布满皱纹却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唤我“年年”。她的怀抱,是这世间最安稳的港湾。
我向太皇太后问起,只说想见见祖母。
太皇太后握着我的手微微一僵,慈祥的眉眼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恸,她温声劝道:“好孩子,你祖母年事已高,身子骨一直不太好,经不起车马劳顿。你如今也需静养,不易忧思过度,等你好些了再说,可好?”
她的话合情合理,眼神却带着躲闪。我心中那点不安像水渍般蔓延开来,执拗地让小月派手下去打听。
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在一个阳光惨白的午后,狠狠刺穿了我最后的希冀。
“姐姐……”小月的声音哽咽,几乎不敢看我的眼睛,“年老夫人她……她在你被打入冷宫的那年便一病不起……没熬过那个冬天就走了……沈家,沈家怕你在冷宫受不住打击,一直死死瞒着……”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的祖母啊……那个会把我搂在怀里,哼着江南小调哄我入睡的祖母;那个在我出嫁时,偷偷塞给我她积攒了半辈子体己,说“我的年年在宫里不能受委屈”的祖母;那个在我每一次委屈难过时,都会第一时间站在我身边的祖母……
她死了。
在我最绝望、最需要她的那一年,她带着对我无尽的担忧和牵挂,孤零零地走了。
而我,被蒙在鼓里整整三年,在她坟前未能添上一抔土,未能烧上一张纸,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我怔怔地坐着,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觉得心口那个被一次次刺穿的洞,此刻彻底空了,呼呼地灌着穿堂风,冷得我浑身发抖。
自那以后,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慈宁宫庭院那棵海棠树下发呆,一看就是整整一日。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都仿佛与我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承安来唤我,我会勉强对他笑笑;萧景琰来,我便连那点敷衍都吝啬给予。
“年年,你看看我,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他蹲在我面前,语气近乎哀求,试图握住我放在膝上、冰凉的手。
我撇了他一眼,掠过他焦虑的脸,然后,重新投向那虚无的远方。
一句话也没有。
我曾经一次次地劝说自己,熬过去就好了。熬过丧子之痛,熬过冷宫孤寂,熬过与承安的分离……我熬过了一坎又一坎,像个遍体鳞伤却不肯倒下的士卒。可为什么,我熬过了这么多,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却一个个都以各种方式离我远去了呢?孩子胎死腹中,嫡姐芳年早逝,谢长卿马革裹尸,婉茹含冤而死,小黄惨死树下,如今,连祖母也……
“年年,你不要这样……都是我不好”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沙哑,“我们以后好好的,我以后好好补偿你好不好?”
我忽然低低地冷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枯叶摩擦。补偿?
真是假惺惺到了极致。
他怎么不亲自下到地底下去,问问我的嫡姐和谢长卿,原不原谅他当年的猜忌和默许?问问枉死的婉茹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原不原谅他纵容柳如兰的恶行?问问祖母原不原谅他没让我尽孝床前。
若真有诚意,不如把柳如兰的人头提来给我,我或许还能考虑,在咽气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我是在承安七岁生辰那天倒下的。
那日,我强撑着病体,看着他在众人簇拥下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我努力对他笑着,想将这一幕刻进灵魂里。
可当夜,高热便如烈火般席卷而来,彻底烧毁了我勉强维持的清醒。
太医诊断后,跪在萧景琰面前,颤声回禀:“娘娘……身子早已虚空,全凭一股心气吊着……如今忧思过度,心神耗尽,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其实,一年前我运起轻功,挥出那顿鞭子时,本就抱着耗尽一切、与柳如兰同归于尽的念头。柳如兰没打死,我也没死成,反倒像是被吊住了最后一口气,在这人间炼狱里,又苟延残喘了一年。
能熬到现在,已是我沈微年命硬了。
如今,我终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终日躺在柔软的锦被里,像一具逐渐失去温度的木偶。窗外的海棠花又开了,粉白的花瓣被风吹着,打着旋儿飘进窗棂,落在我的枕边。
真好看啊。
像极了那年,母亲院里的那一树。
或许是太皇太后的最后恩典,也或许是萧景琰想用尽办法留住我一丝生机,他特旨恩准,让我的爹爹、嫡母和弟弟入宫探望。
他们进来时,带着一身宫外清冽的风。我靠在软枕上,几乎认不出那个挺拔的少年是我的弟弟。他褪去了稚气,身姿如松,眉宇间像极了爹爹当年的英武,可那双看向我时微微发红的眼睛,却隐约有着娘亲温柔的影子。
“姐姐,”他跪在榻前,声音哽咽,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一切都好起来了,你要快些好起来。”
一切都好起来了?我恍惚地想,是啊,承安平安长大了。可我这具破败的身子,又如何能好得起来?
爹爹苍老了许多,鬓角已是霜白。他握着我的手,那双曾经挥舞长枪、稳定如山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年年,爹爹…爹爹对不起你…”他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与悔恨,“若当年…若当年知道你也心仪长卿,爹爹断不会让你替嫁入东宫,委屈了你……”
他提到那个尘封在心底的名字,让我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
“现在想想,你和你母亲……”爹爹喃喃着,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说服自己错过了的命运。他和嫡母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旧事,说嫡姐当年如何任性,说我如何懂事沉稳。
“爹爹也是想着,多挣些军功,给你在宫里增添底气,想着等爹爹回来,就能更好地护着你了…可没想到…没想到留你一人在这火坑……”
我静静地听着,那些曾经的委屈、不甘在这迟来的道歉和苍白的事实面前,似乎都淡了。他们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像隔着一层温暖的纱,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我竟在这难得的温馨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柳家倒了。不知萧景琰用了什么雷霆手段,竟扳倒了这盘根错节、屹立百年的世家。随着柳家的倾覆,柳如兰最后的倚仗也消失了。一壶御赐的毒酒,结束了她汲汲营营的一生。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死的那天,我和抱荷在院子里燃了好久的纸钱。灰烬像黑色的蝴蝶,在冷宫中盘旋飞舞。我望着那跳跃的火光,在心里轻轻地说:孩子,婉茹,你们看到了吗?那个毒妇,她终于下去给你们赔罪了。你们……可以瞑目了吧。
许是心头积压多年的大石终于挪开,大仇得报,我的心情竟难得地舒畅了几分,连日来汤药不进的身子,也意外地有了些许力气,甚至能在含翠的搀扶下,坐起来片刻。
也正是在这时,萧景琰来了。他看着我似乎有些起色的面容,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光。他坐在我榻边,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郑重:
“年年,一切都结束了,朕要立你为后。朕已经下旨,册封你为皇后。”
皇后?
我听着这两个曾经承载过我少女时期懵懂憧憬的字眼,内心竟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觉得有些讽刺。是啊,他需要给承安一个嫡出的名分,需要一个无可指摘的继承资格。而我,这个将死之人,成了最合适的牌位。
可我,不稀罕了。
这皇后的凤冠,比冷宫的枷锁更重。我不想活着被困在这四方宫墙之内,死后,还要被葬入皇陵,与他不死不休地捆绑在一起,连魂魄都不得自由。
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母仪天下的尊荣。我缓缓抽回被他握住的手,目光平静地越过他,望向窗外那方湛蓝的、没有束缚的天空。
那里,才有我想要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