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贵妃初掌凤印,代行皇后之职,风头一时无两。她确实未曾忘记我这个,明里暗里的刁难,如同春日里恼人的飞絮,虽不致命,却无孔不入,挥之不去。
今日内务府送来的份例,炭是些烟气重的次等货,茶叶也是陈年的旧茶,颜色暗淡。采薇气得脸颊鼓鼓,抱着账簿想去理论,被我拦下。
娘娘!他们也太欺负人了!采薇眼圈都红了。
我拨弄了一下那黑黢黢的炭块,神色平静:收起来吧,又不是不能用。实在不行,拿去给小厨房烧水。至于茶叶,我顿了顿,看向窗外,我记得前几日晒了些桂花,拿来窨茶,也别有风味。
明日是晨昏定省,兰贵妃端坐上首,凤眸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我身上,语气不咸不淡:年妃妹妹今日这身衣裳,颜色未免过于素净了。身为妃嫔,当注意仪容,莫要失了皇家体面。
我垂首,声音温顺,听不出丝毫情绪:贵妃娘娘教训的是,臣妾记下了。
兰贵妃像是蓄力一拳打空,眼神冷了几分,却又挑不出错处,只得冷哼一声,转而敲打旁人去了。
后日,兰贵妃便委以重任,将整理宫中旧年祈福经文、核对誊抄的琐事交给了永和宫。这事耗时费力,且极易出错。
抱荷一边磨墨一边小声抱怨:这得抄到什么时候去?分明是故意折腾娘娘!
我却安然提笔,蘸饱了墨,在宣纸上落下工整的字迹,淡淡道:既是差事,做好便是。心静,字便稳,正好练练字,磨磨性子。
说来也怪,柳如兰断了我没几日的份例,内务府竟又悄悄恢复了往日的供给,甚至比之前还要精细几分。采薇惊喜地捧着新送来的银霜炭和雨前龙井,小声嘀咕:算他们还有点良心。
我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心中了然。这大概是萧景琰的意思吧。他虽将我置于这尴尬的妃位,却也不愿在吃穿用度上亏待我。是愧疚?是怜悯?还是那点残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分?我懒得去猜,也不在乎。
若是以往那个敏感怯懦、渴求认可的沈微年,面对这些,或许会惶恐不安,会暗自垂泪,会绞尽脑汁去应对。但如今的我,心早已在一次次的失望和打击中被磨砺得如同沉在深潭底的卵石,温润,却冰冷坚硬。
我这副油盐不进、逆来顺受的模样,像是一拳拳打在厚重而柔软的棉花上,让兰贵妃蓄足的力道无处发泄,反而憋闷得自己心口发堵。几次三番后,她大概也觉得索然无味,加之宫里新人不断,个个鲜妍明媚,争奇斗艳,她需要花费更多精力去打压那些更受宠、更具威胁的新晋宠妃,对我这个看似早已失势、毫无竞争力、如同隐形人般的,也就渐渐懒得再花费太多心思刻意针对了。
日子,反倒因此真正清静了下来。
永和宫仿佛成了紫禁城繁华喧嚣中的一座孤岛。皇帝萧景琰自登基后,便再未踏足过这里。其他妃嫔,或是碍于兰贵妃的威势不敢与我交好,或是不屑于结交我这个无宠无子的失势妃子,也鲜少来访。
唯有苏婉茹,如今已是静嫔,仍时常寻了由头,避开耳目,偷偷溜到永和宫来。她像是这孤岛上唯一的访客,带来外界的些许气息。
这日,她裹着一身初秋的寒气进来,解下斗篷,便从袖中掏出一本用锦帕包着的话本子,眼睛亮晶晶的:姐姐快看,新出的《镜花缘》,好不容易才托人寻到的!
我笑着让她坐到暖炕上,吩咐抱荷端来刚沏好的桂花茶和一小碟松子糖。
两人捧着热茶,看着窗外庭院里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婉茹抿了口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说道:姐姐你听说了吗?昨儿李美人在梅林里皇上,说是赏梅,穿着单薄的舞衣跳了一曲《梅花三弄》,结果冻得直打哆嗦,差点真成了,跌进旁边的浅水池里去,惹得皇上哭笑不得。
我闻言,轻轻摇头,唇角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何苦来哉。
还有呢,婉茹又拈起一块松子糖,继续道,那个新得宠的赵贵人,仗着嗓子好,会唱几句江南小调,天天变着花样往乾清宫送汤水,今天是冰糖雪蛤,明天是枸杞乳鸽……也不怕皇上吃腻了,或是补过了头。
我听着,只是淡淡地笑,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海棠树枝上。看着那些如花似玉、本该有无限可能的女子,为了一次精心策划的,一件可有可无的赏赐,一句随口的夸赞,便使尽浑身解数,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我心中只觉得无比荒谬,又带着一丝悲凉。
真搞不懂,一群鲜活的生命,为何要将一生的喜怒哀乐、身家性命,都紧紧系于一个男人的心意之上?围着他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就像一群被关在华美金丝笼里的雀鸟,拼命啄食着主人投下的、有限且随意的谷粒,为了多得一粒而互相啄得羽毛零落,却早已忘了,天空本该有多么广阔无垠。
那个男人,是天下之主,他的心装着万里江山,装着前朝权衡,装着无数军国大事,能分给这后宫众多女子的,不过是偶尔兴之所至的一瞥,或是出于政治考量的一时恩宠。为了这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一点关注,便赌上一生的光阴、快乐甚至良知,真的值得吗?
我摩挲着手中话本子粗糙的纸页,思绪飘远,想起了远在边关的嫡姐沈明珠。她此刻或许正与表哥谢长卿并肩策马,巡视着广袤的疆土;或许在温暖的营帐中,一边听着风声,一边为心爱的丈夫和孩子缝补衣物……她的天地是那般辽阔,她的喜怒哀乐,都真实地源于生活,属于自己。
而我,困在这四方宫墙内,虽失去了身体的自由,却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旁观者的清醒。我不再是局中人,而是看客。这或许,是诸多不幸中,唯一的一点万幸。
由她们闹去吧,我收回目光,对婉茹说,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这宫里的热闹、恩宠是她们的,我们只要有这些好书、好茶,偶尔还有这点甜食,便也足够了。
婉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羡慕,也有一丝了然的共鸣。她用力点了点头,腮帮子还被松子糖塞得微微鼓起:姐姐说得是。争来争去,斗得乌眼鸡似的,不过都是一场空,最后又能落下什么?还不如我们这样,关起门来,自在快活。
永和宫的岁月,就在这份刻意维持的疏离和宁静中,如同檐下滴落的雨水,一滴一滴,缓缓流淌,几乎听不见声响。我像一株长在宫墙僻静角落里的植物,无人问津,却也得以避开风雨,按照自己的节奏,默默生长,呼吸。
只是不知,这份偷来的、脆弱的宁静,又能维持多久。毕竟,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倾轧与争斗是永恒的主题,没有人,能真正永远地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