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
徐芽把带着香蕉蒂的那一半递给他。
顾满阳伸出手，指尖碰到微凉的香蕉皮，像触了电一样，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徐芽也不催他，就那么举着，耐心地等着。
阳台那边，徐宁蝎掐灭了烟，走了进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那半截孤零零的香蕉，和自己女儿手里举着的那半截。
她又看了看僵在沙发上，活像一尊小石像的顾满阳。
“人家不吃就算了。”
她随口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刚抽完烟的沙哑。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瞬间激活了顾满阳的求生本能。
他几乎是抢一样，从徐芽手里接过了那半根香蕉。
“我吃，我吃的。”
他剥开香蕉皮。
这香蕉熟透了，皮肉已经有点分离，剥的时候，一手都沾上了黏糊糊的香蕉丝。
他把香蕉送进嘴里。
很甜，甜得发腻，口感也是软烂的，几乎不用嚼，一抿就在嘴里化开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吃水果，是在完成一个什么重要的仪式。
每吞咽一下，都需要鼓足巨大的勇气。
徐芽看他吃了，自己也开心地剥开另一半，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客厅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个人咀嚼香蕉的声音。
顾满阳三两口就把那半根香蕉解决了，手里攥着香蕉皮，不知道该扔哪儿。
“扔茶几上就行。”
徐宁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旁边，声音从头顶传来。
顾满阳吓了一跳，手一抖，香蕉皮掉在了地毯上。
他瞬间涨红了脸，慌忙弯腰去捡。
“不用。”
徐宁蝎说。
“一会儿我收拾。”
她绕到顾满阳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姿势很放松。她就那么看着他，眼神没什么温度，但也没有了之前那种审视的压迫感。
“几年级了？”她问。
“......三年级。”
顾满阳坐直了身体，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回答得像个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学习怎么样？”
“还......还行。”
“跟小芽一个班？”
“嗯，我坐她前面。”
一问一答，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家庭情况，以后想做什么，这些他预想中的“送命题”，一个都没出现。
徐宁蝎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纯粹为了打破沉默。
顾满阳那颗悬着的心，一点一点地落回了原处。
他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松弛下来。
他发现，这个“大姐大”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凶。
但一开口，声音其实还挺......正常的。
“以后常来玩。”徐宁蝎忽然说。
顾满阳愣住了，抬头看她。
“小芽没什么朋友。”
徐宁蝎的目光落在自己女儿身上，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你愿意跟她玩，挺好的。”
她说完，站起身，走到了门口的玄关处。
“我家的门锁密码，是小芽的生日，0826。”
她的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顾满阳的耳朵里。
顾满阳彻底懵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家的门锁密码？告诉他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呆呆地看着徐宁蝎，嘴巴微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记住了？”
徐宁蝎回头看了他一眼。
顾满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送你回去。”
徐宁蝎拿起挂在墙上的车钥匙。
顾满阳这才如梦初醒，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快要指向五点。
他赶紧背上书包，跟着徐芽换回了自己的鞋。
出门的时候，徐宁蝎走在最前面，徐芽拉着他的手走在中间。
路过那面挂着证书的墙时，顾满阳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见义勇为”四个大字，在傍晚的光线里，依旧醒目。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从地狱到天堂，再到人间，好像也就是一根香蕉，几句问话，和一串密码的距离。
回去的车里，气氛和来时完全不同。
那股皮革和香烟混合的味道还在，但顾满阳已经不觉得那么呛人了。
他甚至有胆子，悄悄地抬起头，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看一眼前面开车的徐宁蝎。
她开车的样子很专注，侧脸的线条依旧锋利，但顾满阳现在看过去，总觉得那张脸上，好像也没那么凶了。
车子很快就到了他妈妈上班的那个厂门口。
巨大的铁门紧闭着，门口的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照着一小片地方。
徐宁蝎把车停在路边。
“下车吧。”
“谢谢阿姨。”
顾满阳小声说了一句，推开车门。
徐芽也跟着他一起下了车。
“你干嘛？”
徐宁蝎从车窗里探出头问。
“我陪他等妈妈。”
徐芽说得理所当然。
徐宁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站在路灯下，显得格外瘦小的顾满阳，没再说什么，只是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轿车掉了个头，很快就汇入了车流，消失不见。
厂门口，只剩下顾满阳和徐芽两个人。
夏天的晚风格外温柔，吹在脸上，带着一丝丝凉意。
“你......你怎么不回去？”
顾满阳有点不知所措。
“我陪你。”
徐芽重复了一遍，然后走到公交站台的椅子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顾满阳犹豫了一下，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就那么并排坐着，看着远处马路上的车来车往。
有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同学骑着自行车路过，看到他们两个，都惊讶地放慢了速度。
“那不是顾满阳吗？”
“他旁边那个女生是谁啊？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
“他今天不是上了一辆很贵的车吗？怎么在这儿？”
议论声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厂门口，足够传到顾满阳的耳朵里。
要是放在今天下午，他肯定已经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但现在，他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他只是偏过头，看了看身边安安静静坐着的徐芽。
她路灯的光从她头顶照下来，给她黑色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坐得很端正，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小小的身体，却像一棵扎了根的树，稳稳地坐在那里。
有她在，那些目光好像也没那么扎人了。
顾满阳忽然觉得，被人看见就被人看见吧。
反正，他也不是一个人。
“我妈妈她是个好人吧？”
身边的人先开口了。
顾满阳偏过头，看着徐芽。
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好人？
顾满阳的脑子里，闪过那把泛着冷光的菜刀，闪过那个靠在阳台栏杆上抽烟的孤单背影，也闪过那句“我家的门锁密码，是小芽的生日”。
一个会把门锁密码告诉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小男孩的“大姐大”。
一个在奖状面前，背影显得那么不协调的“见义勇为”的好市民。
这些画面搅在一起，让他心里乱糟糟的。
他张了张嘴，最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很轻的音节。
“嗯。”
算是回应了她。
徐芽很满意这个答案，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看马路上的车流。
她不说话，顾满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晚风吹过，带着路边花坛里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味。
远处工厂的轮廓在夜色里变得模糊，只有几盏高处的灯还亮着，像星星。
“你妈妈也很好。”
徐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顾满阳“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昨天，她给我香蕉。”
徐芽说。
“还摸了我的头。”
她说话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重要的事。
顾满阳想起来了。
昨天妈妈确实是拉着徐芽说了几句话，还拿了根香蕉给她。
那是妈妈厂里发的，她自己都舍不得吃。
他一直以为妈妈只是客气一下。
他看着徐芽，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他想起了妈妈最近总是叹气，想起了下个月他们可能就要搬回村里去。
在他家要倒霉了的时候，徐芽却说，你妈妈很好。
因为一根香蕉，一句夸奖。
就这么简单。
“她......她就是那样。”
顾满阳小声说，声音有点闷。
“嗯。”
徐芽应了一声。
“很好。”
之后又是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和之前不一样了。
像是一杯温吞的白开水里，悄悄融化了一小块糖，喝起来，还是水的样子，但舌尖上，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顾满阳偷偷地把自己的书包带子，往徐芽的方向，挪了一点点。
他希望妈妈能晚一点下班。
再晚一点点就好了。
这样，他就能和她再多坐一会儿。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顾满阳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
可话到了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好也学着徐芽的样子，把目光投向远处。
身边的人很安静。
顾满阳忍不住侧着头，借着昏黄的路灯，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身边的徐芽。
她真的很安静。
不是那种装出来的文静，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几乎与周遭世界隔绝的静。
她就那么坐着，背挺得笔直。
她的目光很专注，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那些飞驰而过的车灯，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只是一闪而过的光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也不抬手去拂，就任由那几根头发在眼前晃来晃去。
顾满阳忽然觉得，她这个样子，有点奇怪。
一个小女孩，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见过的同龄男孩女孩，要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要么总得有点小动作，抠抠手指，踢踢腿，哪怕是发呆，眼神也是飘忽的。
可徐芽不是，她坐在这里，就像一棵树栽在这里，稳当，沉静，仿佛和这片夜色融为了一体。
一辆公交车靠站，车门打开，吐出一些人，又吞进去另一些，然后关上门，轰鸣着汇入车流。
徐芽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好像刚才那辆轰隆作响的公交车，只是一阵风吹过。
她依旧望着前方，望着那条空荡荡的，只有车灯划过的马路。
顾满阳看着她一个荒谬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猛地窜进了他的脑子里。
她这个样子……
她这个等人的样子……
不就跟自己一模一样吗？
每天下午放学，他坐在这张长椅上，等着妈妈下班。
一开始会充满期待，但等得久了，脖子酸了，心也累了，就变成现在徐芽这个样子。
看着前方，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是单纯地，执行着“等待”这个动作。
那是一种混杂着期盼、无聊和一丝丝孤单的姿态。
顾满阳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可......可现在不对啊。
现在是他在等他自己的妈妈，徐芽只是陪着他。
她为什么要露出这样一副表情？
她又不是在等她妈妈。
这个念头让顾满阳心里一团乱。
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看着徐芽，忽然觉得，这个平时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总是安安静静的女孩，身体里好像住着一个很孤单的，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的小人。
他以前总觉得徐芽有点怪，有点不合群。
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不合群，她是自己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一个很安静，很小的，只有她自己的世界。
而今天，她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了一点点，坐到了他的旁边，陪他等妈妈。
顾满阳觉得喉咙有点发干。
他想起了下午在徐芽家里，那个叫徐宁蝎的女人说的话。
“小芽没什么朋友。”
“你愿意跟她玩，挺好的。”
原来是这样。
他觉得，她先是被他误会，被他躲着，现在还要在这里陪他喂蚊子。
想到这，顾满阳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那个……”
顾满阳清了清嗓子，开口打破了沉默。
徐芽转过头看他，眼睛在夜色里很亮。
“你……你饿不饿？”
顾满阳憋了半天，问出这么一句。
徐芽摇了摇头。
“渴不渴？”
她又摇了摇头。
顾满阳没话说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笨，除了吃喝，就不会关心人了。
“你妈妈，是不是快下班了？”
徐芽问。
“嗯，应该快了。”
顾满阳说。
“有时候会加会儿班。”
“哦。”
徐芽应了一声，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着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