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老式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搅动着教室里的空气,却吹不散那股混杂着灰尘和惊慌的味道。
同学们还在窃窃私语,声音压得又低又碎。
每个人都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顾满阳,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顾满阳没理会他们。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就这么坐着,等老师回来宣布对徐芽的处理结果。
他做不到心安理得地,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些。
她是为了他。
这个念头像一颗烧红的炭,烙在了顾满阳的心上。
他站了起来。
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又是一声轻微的“刺啦”声。
这一次,教室里所有的声音都停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顾满阳没有看任何人。
他绕过东倒西歪的桌椅,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斜着照进来,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投下一块块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他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光斑上,又走进阴影里。
教师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
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
顾满阳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在门口。
他屏住呼吸,听见里面传来班主任王老师拔高的声音。
“徐芽!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犯了多大的错?你把同学打晕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自己的手!”
声音尖锐,充满了怒气。
“我让你妈妈来学校一趟,这件事必须让她知道!你这孩子,平时看着文文静静的,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你想过后果吗?学校是要给你处分的!开除都有可能!”
顾满阳的心揪了起来。
他手心里全是汗。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才从门缝里飘出来。
“他骂顾满阳。”
声音很轻,很平。
王老师像是被噎了一下,气得一口气没上来。
“他骂人,你就可以把人打成那样?老师平时怎么教你的?遇到事情要报告老师!你动手能解决问题吗?!”
“你家里人供你上学,是让你来学校打架的吗?”
顾满阳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胸口那团火“轰”的一下烧到了头顶。
他抬手,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那扇木门。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王老师正叉着腰,站在办公室中间,气得脸都红了。
徐芽就坐在她面前的一张小板凳上。
她低着头,顾满阳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那只搁在膝盖上,肿得像个发面馒头似的小手。
那只手,红得发紫,手背的皮肤绷得紧紧的,亮晶晶的,好像随时会破开一样。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顾满阳的目光,像被那只手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他的心口堵得难受。
“顾满阳?”
王老师又惊又怒。
“你来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回教室去!”
顾满阳没理她。
他径直走到徐芽面前,蹲下身。
徐芽察觉到了,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抬头。
徐芽的身体僵住了。
过了好几秒,她才像一个生了锈的机器人,一点一点,把头抬了起来。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眼眶里蓄着一层水光,但没有掉下来。
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混乱和委屈,还有一丝茫然。
她就那么看着顾满阳,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顾满阳站起身,转过来,正好挡在了徐芽和王老师中间。
这个动作很自然,就像母鸡护住自己的小鸡。
“顾满阳!”
王老师的火气又上来了。
“我让你回教室去,你听不懂吗?这里没你的事!”
“老师。”
顾满阳开口。
“有我的事。”
他顿了顿。
“是我让她打的。”
王老师正要发作的表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顾满阳没看她,他只是平静地,把话说完。
“张浩骂我,我听着不舒服,本来我也要动手的,徐芽只是比我快了一步。”
这番话,他说得不快不慢,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王老师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子。
顾满阳是她班上的学生,干干净净,成绩上等,平时不怎么说话,但也从不惹事。
在她印象里,是个省心的孩子。
可现在,这个省心的孩子,正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平静又倔强的眼神看着她,说着这种......这种荒唐到极点的话。
让一个女同学替他出头打架?
他自己还要动手?
王老师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教了这么多年书,从没见过这样的学生,也从没处理过这样的事。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经验范围。
“你......”
她指着顾满阳的手指都在抖。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是我让她打的。”
顾满阳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这是在包庇!你以为老师是傻子吗?啊?!”
“我没有。”
顾满阳说。
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点燃了王老师的怒火。
但那火烧到一半,又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给浇灭了。
她能怎么办?
骂他?他站在这里,不躲不闪,全盘接下。
打他?她下不去手。
她感觉自己像在打一团棉花,使再大的劲,也毫无用处。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王老师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猛地一拍桌子。
“行!你们俩行!一个敢打,一个敢认!”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们俩,都给我在这儿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王老师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
“我管不了你们,我让你们妈来管!我倒要问问,家里人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在学校里合起伙来打人?!”
电话“嘟嘟”的接通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满阳没再说话。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徐芽。
徐芽还保持着刚才抬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碎掉了,又有什么东西,在废墟里,悄悄地发了芽。
那层水光,终于没能忍住,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在她沾着灰尘的小脸上,冲出两道干净的痕迹。
她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一滴一滴往下掉眼泪。
顾满阳的心,也跟着那眼泪,一抽一抽地疼。
他想说点什么,想说“别怕”,想说“没事”,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
他只是走过去,拉过旁边一张空着的凳子,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离得很近。
王老师打完了电话看了一眼并排坐着的两个小小的身影,气不打一处来,又觉得头疼得厉害。
她拉开门,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大概是去医务室看张浩的情况了。
门被“砰”的一声带上。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两张小板凳,两个人。
顾满阳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看着徐芽。
她抱着膝盖,头埋了下去。
那只受伤的手肿更厉害了,像个紫红色的馒头,在夏光线下,泛着一层紧绷的光。
顾满阳喉咙发干。
“你……”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哑,“刚才怎么……那么激动?”
他问完就后悔了。
这问法,听着像是在责备。
徐芽没出声。
她当然不能说。
她不能告诉他,在那个关着很多小孩的黑屋子里,她见过比张浩的辱骂难听一百倍的话。
那些话,像鞭子,抽在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身上。
她也不能告诉他,妈妈对她说:“以后谁让你不痛快,你就让她比你更不痛快。”
她亲眼见过妈妈是怎么把一个曾经欺负过她的女人,打得跪在地上求饶。
那种干脆利落的暴力,那种绝对的,不讲道理的维护,是徐芽在之前的人生里,从未见过的光。
所以当张浩那些肮脏的词汇指向顾满阳时,她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
只剩下妈妈那张平静的脸,和那句刻进骨子里的话。
——谁欺负你在乎的人,就打回去,打到她们怕。
顾满阳是她在乎的人。
这些事,太黑了,太冷了。
她不想让自己的这些烂事,弄脏他。
所以她只是沉默着,把头埋得更深了。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蝉鸣和风扇声。
见她不说话,顾满阳也不好再问。
一股烦躁的情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对徐芽,是对自己。
妈妈肯定要来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穿着蓝色工服的妈妈,满手油污地从嘈杂的厂房里跑出来,接到班主任的电话。
她的脸上会先是茫然,然后是震惊,最后是铺天盖地的失望和愤怒。
作为男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安分,听话,不惹事。
可他今天,不仅惹了事,还惹了天大的事。
他让一个女同学为了他打架,打到进了办公室。
他还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人是他指使的。
顾满阳简直不敢想妈妈会怎么看他。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养了一个不知好歹的惹祸精?
一个只会给家里蒙羞的废物?
一想到妈妈那失望的眼神,顾满阳的心就像被泡进了冰水里。
这是他有生以来,做的最出格,最离谱的一件事。
他烦得想用头撞墙。
可他的视线,又不自觉地飘回到了徐芽身上。
顾满阳忍不住用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
看着她小小的,缩成一团的背影。
看着她那只为了他,才肿成那样的手。
那句撕心裂肺的“不许你说顾满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胸口那团冰,忽然就被一团火给融化了。
那件“最出格,最离谱”的事,好像......突然有了点别的意义。
说不清道不明。
就像他撒了谎,却并不后悔。
他很害怕,但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推开那扇门,站到她面前,说出那句荒唐话。
顾满阳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
这地方很小,堆满了作业本和教案,空气里有股墨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他看见墙角放着一个医药箱,上面落了层灰。
他走过去,打开。
里面乱七八糟地塞着一些纱布,棉签,还有几瓶药水。
他翻了翻,找到一瓶红花油。
他拧开盖子,一股刺鼻的药油味瞬间弥漫开。
他拿着那瓶小小的药,又走回到徐芽面前,蹲下。
“手。”
他说。
声音还是有点哑,但很坚持。
徐芽终于有了反应。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眼眶红红的,蓄着一包泪,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她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顾满阳,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那瓶药,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反而把那只受伤的手,往身后藏得更紧了。
“给我。”
顾满阳的语气不容置喙,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强硬。
他伸手,直接去抓她藏在身后的手。
徐芽瑟缩了一下,但没躲开。
顾满阳的手指,碰到了她滚烫的皮肤。
那只手肿得惊人,烫得也惊人。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拉出来,摊开在他的掌心上。
她的手那么小,他的手掌刚好能托住。
他倒了些药油在自己指尖,轻轻地,涂在了她红肿的手背上。
他的动作很笨拙,力道也掌握不好。
“......疼。”
徐芽终于开口,声音小得像猫叫,带着哭腔。
顾满阳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我......我轻点。”
他低着头,更专注,也更轻柔地,用指腹把药油一点点揉开。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徐芽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他摆弄。
手背上,最开始是火辣辣的疼,像是被无数根细小的针扎着。
但很快,那股疼就渐渐被一种温热的感觉取代了。
热量顺着他的指尖,缓慢地,持续地,渗进她的皮肤,熨帖着底下叫嚣的痛楚。
徐芽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
徐芽甚至能看清他额前细小的汗毛,和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点小心翼翼得过了头。
他好像很怕弄疼她,每一次碰触,都像小猫的爪子在试探。
徐芽的心里软了下去。
她做到了。
她把那个骂顾满阳的张浩,打得再也说不出一个脏字。
她以为自己会很痛快。
可是在办公室里,听着王老师的训斥,看着自己这只没用的手,她一点也痛快不起来。
只觉得委屈,还有一点茫然。
直到顾满阳推开门。
直到他站到她面前,说:“是我让她打的。”
她打人,他担着。
这比把人打趴下,要痛快一百倍。
现在,他又蹲在自己面前,给自己上药。
手背上的热度,一路烧到了心里。
她不觉得疼了。
也不觉得委屈了。
她甚至觉得,这只手肿成这样,好像......也挺值的。
“还疼吗?”
顾满阳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
徐芽看着他,摇了摇头。
顾满阳没再问,只是更专注地揉着。
他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顺着脸颊滑下来,他也没空去擦。
徐芽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药油差不多都揉进去了,顾满阳看着那只还是又红又肿的手,不满意地皱了皱眉。他站起身,又在那个落了灰的医药箱里翻找起来。
很快,他找出了一卷纱布,还有一小卷医用胶带。
他又蹲下来,一言不发地开始给徐芽包扎。
他的手真的很笨。
纱布缠得歪歪扭扭,一点也不整齐。
撕胶带的时候,因为找不到头,急得脸都红了,最后还是用牙咬断的。
徐芽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嘴角忍不住,轻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像一朵偷偷绽开的小花。
等他终于包扎好,那只手已经变得像个白色的粽子,滑稽又可爱。
顾满阳看着自己的“杰作”,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松开她的手,把药瓶和纱布胡乱塞回医药箱,然后重新坐回她旁边的小板凳上。
两人又并排坐着,肩膀挨着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