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满阳站在原地。
他看着徐芽拉开车门,自己先钻了进去,然后回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一种“该你了”的平静。
车里那个叫“妈妈”的女人,目光也随之转了过来。
她的视线落在顾满阳身上。
那不是一种审视,也不是盘问,更像是在打量一件东西。
从头到脚,不带任何情绪,只是看。
顾满阳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还没走远的学生和家长,都在用一种混合着好奇,羡慕和畏惧的目光看着这边。
这辆黑色的轿车太扎眼了,车里的女人更是扎眼中的扎眼。
他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就在顾满阳以为自己会被这道目光刺穿的时候,那个女人,徐宁蝎,心里却冒出了两个字。
不错。
这小子长得是真不错。
白净,清秀,一双眼睛跟小鹿似的,带着点惊慌。
身板看着单薄了点,但个子会长。
文文静静的,一看就是个乖孩子。
配她家小芽,够了。
这趟没白来。
徐宁蝎心里已经拍了板,脸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凶气没变,只是眼神里那点漫不经心的狠劲,收敛了些。她冲着车外那个僵住的男孩,微微抬了抬下巴。
那是一个示意。
上车。
顾满阳读懂了。
他的腿像灌了铅。
一步,两步。
他磨蹭到车门边,闻到一股淡淡的,混杂着皮革和女士香烟的味道。
很陌生的气味,让他更加不安。
他弯下腰,几乎是把自己塞进了后座。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
世界瞬间安静了。
外面的喧嚣被隔绝,车里只有三个人。
顾满阳把书包紧紧抱在胸前,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面。
他不敢看,不敢看旁边的徐芽,更不敢看驾驶座上那个女人的后脑勺。
他能感觉到,那个女人的视线,正通过后视镜,落在他的身上。
“妈妈,这是顾满阳。”
小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她挨着顾满阳坐着,语气还是那么平稳。
“这位是我妈妈,徐宁蝎。”
她又转向顾满阳,认真地介绍。
“你别看她这样,她其实很好的,你别紧张。”
顾满阳的内心,已经不是无语可以形容的了。
很好?
他差点想扭过头去看看徐芽的眼睛,确认一下她是不是在说反话。
脖子上纹着一只好像随时会蜇人的毒蝎子,叫“别看她这样”?
光是坐在她车里,就感觉自己的寿命在飞速缩短,这叫“其实很好”?
她对“好”这个字的理解,是不是有什么天大的误会?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客套话都想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比蚊子哼哼还小的音节。
“......嗯。”
车子平稳地启动了,汇入傍晚的车流。
顾满阳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铺,熟悉的路口,都变得陌生起来。
几个穿着和他同样校服的女生骑着自行车,说说笑笑地从人行道上经过,其中一个还指着他们的车,跟同伴说着什么。
她们脸上的表情是那么轻松,那么理所当然。
顾满阳的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割裂感。
他觉得车窗内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阳光明媚,岁月静好。
而他,正坐在一辆黑色的,密不透风的铁盒子里,被一个不知底细的“大姐大”载着,驶向一个未知的,充满危险的“家”。
这比他想象过的任何一种“见家长”都要离奇,都要惊悚。
他甚至开始怀念起自己最初的设想——那个穿着套裙,眼神挑剔的贵妇人。
跟现在这个比起来,贵妇人简直就是天使。
他身边的徐芽很安静,只是偶尔会偏过头来看看他。
驾驶座上的徐宁蝎也没有说话,她开着车,偶尔会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后座那个坐得笔直的小男孩。
她看他那副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
胆子是小了点。
不过男孩子嘛,胆子小点好,省心。
不像有些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惹是生非。
阿蝎对这个“女婿”,越看越满意。
车里的沉默在持续。顾满阳觉得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敲得他耳膜疼。
他开始胡思乱想。
徐芽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会是那种金碧辉煌的,还是......到处都摆着刀枪棍棒?
她妈妈会问他什么问题?
学习成绩?
家庭情况?
还是会直接问他,你一个月有多少零花钱?
一想到自己那个拮据的家庭,和他妈妈即将失业的困境,顾满阳的脸就一阵阵发烫。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摆上货架的商品,正在被一个最顶级的买家,用最挑剔的眼光估价。
而他,毫无疑问,是那个会被贴上“处理品”标签的。
车子拐过一个路口,驶进了一个顾满阳从未见过的,看起来很高档的小区。
顾满阳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他想起了在校门口,那些同学看他的眼神。
有几个男生是认识他的,平时在走廊里碰见,会喊他一声“顾满阳”。
今天他们看着他上了那辆黑色轿车,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几乎能想象到明天学校里会传成什么样。
他的人生,好像从今天开始,就要往一个无法预料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车子没有停在小区路边,而是顺着一个平缓的坡道,直接开进了地下停车场。
停车场里很亮,地面刷着绿色的漆,干净得能反光。
一排排车位划得整整齐齐,停着不少和这辆黑色轿车一样,一看就很贵的车。
阿蝎找到了车位,一把方向盘,车子稳稳当当地停进了线内。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她熄了火,拔下车钥匙,率先推门下车。
“下车了。”
徐芽也跟着下去,然后回头看他。
顾满阳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打开车门,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一点踏实。他跟在徐芽和她妈妈身后,走向电梯间。
空旷的停车场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脚步声。顾满阳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尤其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徐宁蝎按了电梯。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里面光可鉴人。
三个人走进去。
徐宁蝎伸手,按下了数字“7”。
电梯无声地上升。
狭小的空间里,那股混杂着皮革和香烟的味道更浓了。
顾满阳把书包抱得更紧,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他能从光亮的电梯壁上,看到三个人的倒影。
徐宁蝎站在最前面,背影笔挺,短发利落。徐芽站在她旁边,安安静静的。而他自己,缩在角落里,像个误入狼窝的小动物,浑身上下都写着“紧张”和“害怕”。
他甚至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电梯地板上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鞋。
“叮。”
七楼到了。
电梯门打开,外面是一条铺着浅色地砖的走廊,干净得一尘不染。
徐宁蝎走到一扇门前,输入密码。
“咔哒。”
门开了。
顾满阳的心也跟着这声轻响,沉到了谷底。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迎接一个金碧辉煌,或者挂满刀枪棍棒的屋子。
然而,门后的景象,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屋里很亮。
傍晚的阳光透过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给整个客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地板是原木色的,擦得一尘不染。一套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一张小小的玻璃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果盘。对面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机。
没有奢华的装饰,没有骇人的摆设,甚至连一点多余的杂物都没有。
整个家,干净得像个样板房。
整洁,明亮,带着一种过分标准的,没有人气儿的冷清。
“进来啊。”徐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顾满阳这才发现,自己还傻愣愣地站在门外。
徐宁蝎已经换好了拖鞋,自顾自地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水喝。
她走路的姿势,带着一股习以为常的懒散,和这个干净整洁的家,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顾满阳犹豫了一下,还是迈进了门。
徐芽从鞋柜里给他拿了一双新的拖鞋,是蓝色的,还带着包装。
他换上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徐芽没有招呼他去沙发坐,也没有给他倒水,而是拉着他的手腕,把他领到客厅的一面墙前。
那面墙上什么都没有,只在正中间的位置,挂着一个红木相框。
“你看。”徐芽抬起手,指着那个相框。
顾满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相框里裱着的,不是什么全家福,也不是什么艺术画,而是一张奖状。
红底金字,很正式的那种。
最上面是四个烫金大字——见义勇为。
顾满阳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凑近了些,仔细去看奖状上的小字。
上面写着,为表彰徐宁蝎同志,在xx年x月x日,于xx,不顾个人安危,救出了受难儿童,保护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特发此证。
落款是市公安局,盖着鲜红的公章。
奖状的左下角,还贴着一张一寸的证件照。
照片上的女人,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眉眼锋利,嘴角紧紧抿着,正是徐宁蝎。
顾满阳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甚至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看去。
没错,照片是她,名字也是她。
那个脖子上纹着毒蝎子,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女人,居然是个见义勇为的好市民?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脑子。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了上来。
紧接着,是潮水般的放松。
那根从校门口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看到这张奖状的瞬间,彻底松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僵硬的后背都软了。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愧。
他的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比刚才紧张的时候还要烫。
他居然因为人家长得凶,有个纹身,就脑补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把自己吓得半死,结果人家是个英雄。
顾满阳啊顾满阳,你怎么能这么以貌取人!
徐宁蝎靠在厨房门框上,手里拿着一瓶冰水,拧开盖子灌了一口。
她看着还愣在墙边的顾满阳,眼神里那点审视淡去了,多了几分看傻小子的无奈。
“渴了自己拿。”
她声音没什么起伏,说完就自顾自地走向了阳台。
傍晚的风吹进来,卷着夏末的一点燥热。
她点了一根烟,靠在栏杆上,没有再往客厅里看。
那个背影,懒散,孤单,和那张红彤彤的奖状,形成了一种让顾满阳完全无法理解的画面。
“别站着了,坐啊。”
徐芽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她拉着他的手腕,把他拽到了那套布艺沙发前。
顾满阳顺着她的力道坐下,沙发很软,陷下去一块,把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了。
可他还是坐得笔直,书包依旧死死地抱在胸前。
徐芽没管他,自己小跑着去了厨房。
顾满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
他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踮起脚,拉开了冰箱门。
冰箱里的冷气冒出来,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白雾里。
很快,她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香蕉。
香蕉的表皮上已经起了一些黑色的斑点。
徐芽把香蕉拿到顾满阳面前,献宝似的。
“这是你妈妈昨天给我的,我没吃。”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现在我们一人一半。”
说完,她又转身跑回了厨房。
顾满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哐当”一声,好像是抽屉被拉开的声音。
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
然后,他就看见徐芽拿着菜刀。
那是一把很亮的菜刀,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和她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顾满阳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甚至想,她是不是要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她,如果不喜欢,这把刀可能就要派上别的用场了。
然而,徐芽只是走到茶几边,把那根熟得有点过头的香蕉,小心翼翼地放在玻璃桌面上。
她一只手按住香蕉,另一只手举起菜刀,屏住呼吸,对准香蕉的正中间,用力切了下去。
“咔。”
一声轻响,香蕉被干净利落地分成了两段。
切口平整,果肉雪白。
她把带着香蕉蒂的那一半推到顾满阳面前,自己拿了另一半,然后把菜刀又放回了茶几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练。
阳台上,徐宁蝎靠着栏杆,看似在看楼下的风景,其实眼角的余光一直没离开客厅。
她看着自家小芽拿着菜刀出来的时候,眉毛都没动一下。
在她家,刀是工具,没什么不能碰的。
当她看到小芽把香蕉工工整整地切成两半,还把稍大一点,带着蒂头的那半推给那个傻小子时,她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扬了一下。
不错。
这丫头,没白养。
知道心疼人了。
知道把好的分给自己看上的人。
她对这个叫顾满阳的小子,是彻底满意了。
胆小,干净,看着就省心,以后肯定不会在外面给她惹是生非,能安安分分地守着小芽过日子。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