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票有点烫手。
陆修把它折好,塞进牛仔裤口袋最深的那个兜,硬纸片硌着大腿。
他插着兜往银行走,手指在口袋里按了按那两张纸片。
抬头看了看天,雨早就停了,雨后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湿漉漉的青石板反着刺眼的光。
银行在两条街外,门脸亮堂。玻璃门自动滑开,一股冷气混着消毒水的味儿扑面而来,凉飕飕的。里面人不少,嗡嗡的说话声,机器叫号声,混在一起。
陆修排了会儿队,轮到他的时候,是个扎马尾的柜员小妹,看着挺年轻,脸上带着职业笑。
“办什么业务?”小妹声音清脆。
陆修没吭声,把两张支票从窗口底下塞进去。
小妹接过去,低头一看。她脸上的职业笑,像被冻住了。眼睛一下子睁圆了,拿着支票的手指头,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她猛地抬头看陆修,又低头看支票,再看陆修,嘴巴微微张着,像是被那串数字噎住了。
“您、您稍等!”她声音都劈了,慌慌张张站起来,椅子腿“刺啦”一声,“我请经理!”
没两分钟,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经理来得飞快,脸上堆满了笑,殷勤得近乎谄媚。“陆先生!怠慢了怠慢了!这边请!VIp室!”
他亲自引路,弓着腰。
VIp室很安静,厚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
皮沙发软得让陆修不自在。
经理亲自倒水,亲自操作。
小妹在旁边打下手,大气不敢喘。
“陆先生,您坐,您坐!手续马上办好!”经理自己反而有点坐不住,搓着手。
两张支票被小心扫描、录入。陆修就看着,像在看别人的事。经理的笑脸、小妹的紧张、这过分的安静,都让他浑身不得劲。
经理看着屏幕上的金额和付款方信息,手指在键盘上顿了一下,脸上职业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带上点严肃:
“陆先生,这两张支票数额比较大。按规定,我们需要了解一下这笔款项的性质和来源。您方便说说,苏总支付给您这笔钱是……?”
陆修有点茫然,下意识地实话实说:“我帮她修好了两样东西。”
经理“哦”了一声,点点头,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调出个表格界面:“明白了,是劳务报酬。陆先生,像您这样大额的劳务收入,按规定需要缴纳个人所得税。我们银行这边可以帮您代申报代扣缴,税款会直接从这笔钱里扣除,给您开完税证明。您看…?”
以前在修车厂,一个月累死累活几千块,税?那是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过。
陆修压根没想过这茬。钱还没捂热就要先扣掉一大块?他喉咙有点发干,但看着经理公事公办的脸,知道这事躲不过,也懒得想太多,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好的好的,您放心,我们会按规定流程处理好。”经理像是松了口气,迅速操作起来,“系统会根据‘劳务报酬所得’自动计算税额,我给您打印缴税凭证。”
小妹动作麻利地打印单据。陆修瞥了一眼递过来的缴税凭证。
白纸黑字,上面那个被划掉的“税前”数字和下面那个同样让他眼晕的“应纳税所得额”数字,以及最后那个方方正正的“应纳税额”数字,像针一样扎了他一下。
六十九万七千?!一次就扣掉快七十万?!
这么多?他眼皮跳了跳,心头本能地一抽。
不吃不喝拼了命的修十年车,也攒不下七十万!
经理似乎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赶紧解释:“陆先生,这是按规定计算的。扣完税,剩下的都是您的净收入了。”
他指着屏幕下方,“您看,余额……”。
陆修的目光移到屏幕上显示的最终入账余额数字:
¥.00
“好了!陆先生!”经理的声音带着点完成任务后的轻快,双手递过来一张崭新的银行卡,还有底单和那几张盖着红章的完税凭证,
“钱都存进去了,税已经代扣代缴完毕,这是您的卡和完税证明!”
陆修接过卡和那几张纸,银行卡硬硬的,完税凭证的纸边有点硌手。
钱是真的,税也是真的。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交税,一次就交掉了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数目。
“您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经理又递上一张烫金名片,腰弯得更低了。
走出银行大门,阳光白花花地砸下来,比刚才更刺眼了。
陆修眯了眯眼,手里捏着那张银行卡,和那张印着鲜红的税讫章。
前不久还在因为被多扣五块钱伙食费,跟会计吵半宿。
现在?爷眼皮都不眨就为国家建设贡献了七十万!
感觉有点飘,像踩在棉花上。
他左右看了看,走到街角的小便利店。
“老板,冰可乐,最冰的!”
他指了指冰柜。
老板递过来一瓶冒着冷气的可乐。
陆修拧开盖子,仰头灌下去一大口。
冰凉的汽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直冲胃里,激得他一哆嗦。
那股又冰气又足的劲,从肚子里炸开,蔓延到四肢百骸,把刚才在银行里沾染上的那股子虚浮的热气冲散了点。
捏了捏冰凉的瓶身,又捏了捏口袋里的银行卡。
踏实了!
他拿着剩下半瓶水,慢悠悠往回走。穿过喧闹的主街,拐进安静的老街巷口。
转过墙角,就看见自家工作室对街的花店门口,有个人影在折腾。
是沈清秋。
她正要把一盆巨大的绿植搬进花店。
那盆植物看着比她人还宽,枝叶茂密,盆是那种厚重的粗陶盆。
沈清秋整个人侧对着巷子,脸憋得有点红,双手紧紧抓着盆沿,腰弯着,用整个身体的力气在顶、在拖。敞开的米色旧开衫,被这个用力的姿势绷紧,清晰地勾勒出胸腰之间饱满的弧度,布料绷得发亮。
陆修脚步顿了一下。
走近几步,陆修看得更清。沈清秋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细汗,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鬓角。
她咬着下唇,每一次发力,花盆蹭着地面发出闷响。
忽然,陆修的目光停在她开衫的扣子上。
陆修的目光扫过她敞开的开衫。最上面那颗扣子没扣。下面第二颗扣子,缝得很紧实,但颜色和光泽跟另外几颗明显不一样,显然是后配的。
现在,所有的力都吃在第三颗扣子上,那颗米色的小塑料扣子绷得死紧,扣眼周围的布料被拉扯得皱成一团,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沈清秋猛地吸了口气,腰再次发力,想把花盆往里再挪一点。
“嘣!”
第三颗扣子飞了出去,像颗小石子,“滴溜溜”滚了几下,消失在花店门槛的阴影里。
沈清秋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她还保持着弯腰发力的姿势,双手紧紧抓着盆沿。开衫的衣襟一下子扯开一个大洞,露出里面汗湿的吊带内衬,胸前猛地一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敞开的前襟,又茫然地看向地上扣子消失的地方,脸上先是愣住,接着涌上浓浓的窘迫和狼狈,汗珠子顺着她的太阳穴往下滑。
陆修脚下一动,走过去。在沈清秋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弯下腰,双手抓住了那沉重花盆的另一边。
“我来。”
沈清秋被这突然伸过来的手和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看清是陆修,她脸上的窘迫瞬间变成了慌乱,脸颊“唰”地红透了,连耳朵根都染了色。
“啊……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抓着盆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去,两只手立刻揪住了敞开的衣襟,“谢、谢谢……”
陆修没看她,双臂用力,腰腿同时发力,轻松提起花盆,放在她指定的角落空地上。
花店里弥漫着泥土、植物汁液和淡淡的花香混合的味道。
光线透过玻璃门和窗台上的植物,显得有些斑驳。
陆修放下花盆,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沈清秋还站在门口,双手局促地揪着开衫前襟,低着头,不敢看他。
陆修收回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朝她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走了。”他丢下两个字,转身就出了花店,头也没回,径直往自己工作室走去。
沈清秋站在花店门口,看着他走远。
半边脸在阳光里,半边脸在门框的阴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