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透了。巷子里路灯还没亮起来,各家窗户透出的光块,落在雨水没干的青石板上,影子歪斜。
夏小棠站在陆修工作室门口,没往里走。浅青色的麻布襦裙下摆蹭了泥,帆布工具包斜挎在身侧,包里有东西碰出轻响。她头微低,手指捏着挎包带子。
暗光里,她侧脸线条绷着,像攥着什么要紧东西。
陆修坐在工作台前,拧开矿泉水瓶。刚从银行回来的那种不踏实感还在,帮沈清秋搬花盆的事又在脑子里转。他灌了口水,凉水滑下去,抬眼看见门口的夏小棠。
“有事?”他放下瓶子,塑料底磕在木台面上,闷响一声。
夏小棠肩膀动了一下。她吸了口气,抬头,走进屋。脚步很轻。
她从那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里,慢慢、小心地捧出一个东西。
灯下,那是个瓷盘。
釉色像刚放晴的天,干净。盘身圆,线条顺,看着老。只是盘心靠近边的地方,裂着三道细长的缝,像三条干了的泪痕。缝里头,有点旧旧的暗色。
夏小棠把它轻轻放在陆修面前那张沾了点油污的工作台上。指尖在冰凉的釉面上停了一下,才收回去。声音有点紧:“陆师傅……能修吗?家里传下来的盘子……就这三道缝。”
“家传”两个字,她说得重。
陆修看着盘子。脑子里那东西自己动了。眼前的东西褪了色,散了形,变成一堆挤挨着的粒子。那三道缝,在他眼里变成裂开的深沟——粒子乱了,散了。办法很简单:粒子重排,缝填满,弄完整。
“能修。”陆修说。他没拿工具,手指就够了。
夏小棠肩膀松了一点,眼睛还盯着盘子。
陆修伸手。动作没停。指头直接按在一条缝的头上。
嗡——
指头尖亮起一点蓝光,很小,像夜里一颗星闪了一下。光顺着缝走,不快不慢。光过的地方,裂缝合拢,旧色没了。乱的粒子被抓回来,塞回去,焊牢。三四秒,一条缝不见了,平了,滑了,像从没裂过。
蓝光从头走到尾,消失。那道缝没了。
夏小棠的呼吸停住了。
陆修手指移到第二条缝。蓝光亮,划过。缝没了。
第三条。
前后不到十秒。三道缝全不见了。天青釉盘躺在台子上,通体光滑,颜色匀净,没一点伤。
修好了。在陆修脑子里的东西看来,这盘子现在就是该有的样子。
陆修收回手,蓝光早散了。他侧身去拿那半瓶水。活干完了。
“好了。”他说。
屋里很安静。没人说话。只有外面街上偶尔的车声。
陆修拿水的手停住,转头看。
夏小棠还站着,姿势没变。眼睛死盯着那只修好的盘子,瞳孔放大,没神。脸上那点红气退得干净,嘴唇抿得紧,白,抖。
她像被钉住了,又像魂没了。先是大大的惊,然后空空的。
陆修皱眉,这反应不对。比上次修碗更不对。他想问,夏小棠动了。
她慢慢伸出手,不是去拿盘子。指尖带着点抖,小心地碰盘子边沿。凉的釉面挨着指头肉。她指头滑过刚刚修得光光的釉面,那里平,滑,没一点坑洼。
指尖停在盘子心。
那地方原本有片细密的开片纹,像鱼鳞。这是瓷在窑里烧好,冷下来时,釉和胎缩得不一样,挣出来的小裂。是时间给的纹,是瓷在年月里喘气的印子。
现在,那片细密的开片纹,也没了!跟那三道缝一起,抹平了!
“开片……”夏小棠出声了,声低,碎,裹着厚厚的东西,“开片是瓷器……呼吸的痕迹……”
指尖用力按在那片光滑的釉面上,指节绷得白。
“你……”她猛地抬头看陆修。那双眼睛,没了温婉,没了倔,只剩大片被碾碎的伤,和冰一样的怨,“你把它捂死了!”
话音没落,她突然发了狠,双手抓起那只刚修好的盘子,举高!
陆修瞳孔一缩:“你干什——”
砰!!!
刺耳、炸裂、让人牙酸的碎响,一下子撕破了屋里的死寂!
那只夏家传下来的、温润如玉的天青釉盘,被夏小棠用上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完美无缺的瓷盘,碰到地面的一刹那,炸开了花!大大小小的碎片,带着狠劲,四处飞溅!一块锋利的碎瓷片,擦着陆修的裤腿飞过去,咚一声扎进墙角的木头箱子里。
细白的粉末混着青色的碎瓷渣子,在灯光下扬起一小片灰雾。
夏小棠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气。她看着地上那堆扎眼的破烂,看着碎片在灯下闪着的冷光,脸上一点后悔没有,只剩一片死灰的麻木和心碎后的空。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涌出来,大颗大颗往下掉,砸在她素麻的襦裙前襟,晕开深色的圆点。她没哭出声,就任眼泪那么流。
她最后看了陆修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难过,有怒火,有绝望,还有一丝……可怜?像是在看一个拿着神兵利器却只会糟蹋东西的蛮子。她猛地转身,撞开虚掩的门,冲进外面越来越浓的夜色里。素麻的裙角在门口一闪,消失在黑乎乎的巷子深处。只有帆布工具包里那些没碎的瓷片,随着她跑远,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越来越轻。
像一串冰凉又绝望的道别。
工作室里死一样的静。
只有满地狼藉,无声地证明着刚才的一切。
陆修站在原地,没动。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堆破烂——闪着冷光的碎片,细细的粉末,还有一块稍大的残片,上面光滑的釉面映着惨白的灯光,完美得扎眼。
空气里好像还飘着夏小棠身上那股淡淡的、矿物粉和墨块混在一起的味道。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
不是修好了吗?
裂口没了,盘子完整了,完美了。
可为什么……
他下意识地抬起刚才修盘子的那只手,指头好像还留着瓷器冰凉的触感。他盯着自己普普通通的手指头,眉头拧成了疙瘩。
“捂死了……”
夏小棠最后那句带着眼泪的控诉,一遍遍在他耳朵里回响。
他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