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密。豆大的水珠子砸在工作室的铁皮雨棚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敲门声就在这时候响了。又沉又急,盖过了雨声。
陆修拉开门。一股带着土腥气的凉风卷着雨丝扑进来。
门外站着苏明月的管家。还是一身笔挺黑西装,手里撑着把大黑伞,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淌。他半个身子在雨里,肩头却一点没湿。
“陆先生。”管家声音平板,脸上没表情。另一只手提着个银灰色金属箱子,看着就沉。箱子表面湿了,泛着冷硬的光。
陆修侧身让他进来。
管家收了伞,立在门边。水珠顺着伞尖滴在水泥地上,很快洇开一小片黑。他把箱子放到陆修的工作台上。箱子打开,厚实的黑色防震海绵里,嵌着一块表。
陆修的视线落在那块表上,眉头立刻拧紧了。
惨。太惨了。
整个表壳像被泼了强酸,金属表面坑坑洼洼,边缘像被老鼠啃过,光滑早就没了。
表盘糊成一片,颜色和刻度几乎看不清,只剩下一片烧焦似的混浊。透过破破烂烂的表镜往里看,机芯最核心的部分,那些精细的齿轮和夹板,像是被高温熔过,扭曲粘连在一起,黑乎乎一团。一块定制陀飞轮腕表的尸体,死得透透的。
“苏总说,这是她父亲早年戴过的,有纪念意义。”管家开口,声音还是没起伏,眼神却死死盯着陆修的脸,“请您务必尽力。”
陆修没吭声,往前凑近些。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睁眼时,瞳孔深处似乎有丝极淡的蓝光闪了一下。视线穿透那惨不忍睹的表壳,扎进里面。比张伯那块百达翡丽更混乱、更破碎的信息流猛地撞进脑子——熔断的游丝、歪掉的齿轮轴、被酸蚀穿的基板、彻底软掉的发条……每一个细小的伤点都在他脑子里尖叫。
“嘶……”陆修喉咙里滚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用力眨了下眼,压下那股眩晕,声音有点沉:“比上次那块麻烦多了……耗得厉害。”他活动了下手指,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管家嘴角好像向上扯了一下,快得看不清。
“苏总说,酬劳按难度翻倍。基础价,一百万。”他从西装内袋掏出支票夹,抽出一张空白支票,轻轻放在破表旁边的台面上,动作不容置疑,“额外损耗,实报实销。”
一百万!基础价!在陆修眼里的天价,在苏明月那儿只是“基础价”!
陆修目光在空白支票上停了一秒,那薄纸片此刻重得像铁块。他没看管家,重新盯住那块表,好像支票是碍眼的垃圾。
他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悬在破败的表盘上方一寸。指尖开始稳定地散发出一层极淡的蓝光,微弱得像夏夜萤火,却带着穿透力。这光不像以前修东西那样闪一下就没,而是持续亮着,像在呼吸。
时间在雨声和那点微弱的蓝光里,一分一秒地爬。
汗水,先是细密的,从陆修鬓角、额角冒出来,汇聚成珠,沿着绷紧的下颌线往下淌。一滴汗珠砸在沾满油污和金属屑的台面上,碎开。他后槽牙咬得死紧,脸颊两边肌肉鼓起,像石头。衬衫后背,肩胛骨的位置,深色的汗渍一点点洇开、扩大。
蓝光罩着,那块惨不忍睹的陀飞轮,正肉眼可见地变化着,看着像时间在往回走。
表壳上那些狰狞的腐蚀坑洞,边缘像是被无形的手抚平,深色的灼痕像被水洗掉,从边缘向中心一点点褪色、消失。
熔毁的核心,粘黏扭曲的金属部件像是活过来,彼此分开,各自伸展,回到原本该在的位置。断掉的游丝重新接上,崩缺的齿轮齿尖像嫩芽一样悄悄长出来、补全。
焦黑糊掉的表盘,像被橡皮擦仔细擦过,浑浊褪去,露出底下细腻的纹路和清晰的刻度。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清的陀飞轮框架,在表盘下面艰难地转了一下,随即被更复杂的齿轮带动起来。
快半小时了,陆修维持着那个姿势,指尖蓝光一直亮着,只有汗水往下淌证明时间在走。
直到最后一点腐蚀痕迹在表盘边缘彻底消失,所有齿轮稳稳咬合。表冠被无形之力轻轻一旋,表盘上那根纤细的秒针猛地一颤,发出声极其微弱、但在寂静工作室里清晰无比的——
“哒。”
声音很轻。
陆修指尖蓝光瞬间熄灭。他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肩膀猛地垮下去,悬着的手重重落下,撑在桌面。
他剧烈地喘着气,胸膛起伏,脸色是用力过度的灰白。
管家一直沉默地站着,像尊没感情的雕像,眼神像鹰隼,死死盯着表的每一点变化。
这时,他上前一步,利落地拿起那块焕然一新的陀飞轮表。
表壳光洁如新,银白金属在灯光下流淌着光泽。表盘深邃复杂,陀飞轮在镂空视窗下平稳优雅地转着,像从未受过伤。
管家对着光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又从口袋掏出个巴掌大的专业目镜,对着机芯足足看了两分钟。
终于,他放下目镜,脸上那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好像深了一丁点。他拿起桌上的支票,从西装口袋掏出支沉甸甸的钢笔,旋开笔帽,在空白处刷刷几笔。
笔尖划过支票纸的沙沙声,在雨声里异常刺耳。
管家把填好的支票推到陆修面前。白底黑字,金额栏里几个方正大字:
壹佰贰拾万元整。
数字后面一长串零。
陆修的目光停在支票上,顿了两秒。
他慢慢伸出手。指尖因为刚才的消耗,控制不住地微微抖着。他捏住了那张薄薄的、却又重得压手的纸片。
管家没再说一个字,利落地合上空金属箱,转身拿起门边的黑伞,一步跨进外面的雨幕。
黑伞“唰”地撑开,挡开雨水,也把他的背影瞬间吞进巷子的黑暗里。
陆修收回目光,转身要关门。
视线扫过门外湿冷的雨巷,雨水在黑暗里织成细密的帘子。
巷子对面,隔着马路,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老款轿车又停在那儿。
款式老旧,车身溅满泥点,像被扔在路边很久了。雨刷器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前挡玻璃,留下模糊水痕。
就在陆修看过去的瞬间,那辆车后座深色的车窗玻璃后面,似乎有一点极微弱的光闪了一下,像眼镜片反射了远处的什么微光。
黑色轿车内。
一只戴着金丝眼镜的手放下了夜视望远镜。车内光线很暗,只能看出手的主人穿着挺括的白衬衣,领口解开了一粒扣。
小巧的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在远处工作室透来的昏黄光线和车内仪表盘微光映照下,挡住了后面的眼睛。
车内很静,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闷响。
按住右耳里的耳麦,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又冷又平:
“目标完成高难度修复,耗时27分钟。”
她停了一下,“修复后状态…完美。能量消耗明显,有短暂虚脱迹象。”
她的目光透过沾满泥水的前挡玻璃,再次扫过对面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继续监视。”
话音落下,按着耳麦的手收回。
车内只剩雨点敲打车顶的闷响。深色车窗后,是镜片反光下那张看不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