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老街像沉进了墨里,一点声儿都没有。只有陆修工作室的窗户还亮着,一团昏黄的光,戳在浓稠的黑暗里。
屋里,陆修瘫在椅子上,骨头缝里都透着累,像被整个儿抽空了。刚弄完那鬼玩意儿——管家送来的那个叫核电池的东西,差点把他掏干了。衬衫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全是汗,后槽牙还隐隐发酸,刚才咬得太狠,嘴里有股淡淡的铁锈味儿。
桌上摊着那张支票,挺长一串数字,他瞟了一眼,没劲儿细看。
他有点费力地抬起右手,整条手臂都木木的,残留着一种过电后的麻,指尖还在微微地颤。
灯光落下来,照在这只手上。
皮肤下的血管,平时几乎看不见的,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凸起,细微地搏动着。然后,就在陆修眼皮底下,那层皮肤,连同皮下的肌肉纹理,毫无征兆地——
消失了。
时间短得连一次心跳都来不及完成,反正不到一秒。
灯光直直穿透过去,清晰地勾勒出那只手的骨架轮廓。苍白,坚硬,属于无机物的冰冷感。几缕极细的、幽蓝色的光丝,如同活物般在指骨的缝隙间流来流去。
下一秒,血肉皮肤又瞬间填充回来,恢复原状。苍白,带着一点疲惫的青色,手背上还有几道蹭上去的、没洗干净的油灰。
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陆修自己知道,刚才那瞬间,一种更深的空乏感从手臂深处蔓延开,抽走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
他垂下手,沉重地搁在椅子扶手上,指关节抵着冰凉的木头,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太累了,连探究这鬼现象的力气都没了。
窗外,三个黑影贴着墙根,像壁虎一样挪过来。
领头的黄毛,踮着脚,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把眼睛凑到窗帘那条没拉严实的缝隙上。
屋里那盏接触不良的灯还在闪,晃得他有点眼花。他先看到了桌上那张纸——颜色不太一样,比普通的纸白,上面印着好多数字,后面跟着一串零。
黄毛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
钱。很多钱。
然后,他就看到了陆修举起的那只手。
黄毛的眼珠子猛地定住了,像两颗玻璃球,死死地卡在眼眶里。
他看见了什么?
皮肤没了!肉也没了!就剩白森森的骨头架子!骨头里面还有鬼火一样的蓝光在爬!
一股冰凉的东西,像条滑腻的泥鳅,猛地从他光着的脚底板(他穿了双破洞的拖鞋)窜上来,顺着脊梁骨“唰”地一下冲到头顶。
头皮瞬间炸开,头发根根倒竖!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他牙齿“咯咯”打颤,上下牙磕在一起。
“鬼……啊……”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掐住,声音挤在嗓子眼,变成一声短促、漏气的“嗬嗬”声。
他想喊,想尖叫,但发不出一点像样的声音。恐惧像一大桶冰水,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截白骨手臂和里面游动的蓝光。
旁边那个矮墩子反应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手掌又厚又糙,带着一股劣质烟叶和汗的混合味儿,死死按在黄毛嘴上,把他剩下那点声音全闷了回去。
矮墩子自己也吓得够呛,脸都白了,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黄毛,示意他别出声。
另一个瘦竹竿更是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腿肚子直哆嗦。
就在这时,巷口那边,“嘭”!
一声闷响,不大,但在死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三个偷偷摸摸的家伙,魂都快吓飞了,齐刷刷扭头看过去。
巷子口,停着的银色面包车,车窗脏脏的,像蒙着厚厚的油污,车头正对着一个绿色的大垃圾箱。
那面包车的引擎盖下面,突然冒出一小团橘红色的火花!像过年小孩玩的摔炮,亮了一下。
紧接着,车子像被人从后面猛踹了一脚,车头往前一窜,“哐当”一声闷响,不轻不重地撞在了那个绿色铁皮垃圾箱上。垃圾箱晃了晃,里面的空易拉罐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撞完,车子就熄火了。
死寂。
然后,“呜——呜——呜——!”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猛地炸开!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在尖叫,在空荡荡的老巷子里横冲直撞,把每一块砖头、每一扇窗户都震得嗡嗡响。
车灯也跟着警报声疯狂地闪烁起来,红白的光胡乱地切割着黑暗,把巷子里的水洼照得一片血红,一片惨白。
黄毛脑子里那根绷得死死的弦,“啪”地断了。
他看见了!他刚刚看见了!陆修那只鬼手放下去!这边车就炸了!就撞了!
隔空!他隔空就能弄坏车子!刚才那只手都变没了!他能让东西凭空消失!那……那弄死我们三个……不是跟捏死三只蚂蚁一样?!
这个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进他混沌的脑子。
一股温热的、带着骚气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裤裆里涌了出来,顺着大腿根往下淌。
冰冷的恐惧和失控的排泄感混合在一起,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妈呀——!”一声变了调的、非人的怪叫,终于冲破了矮墩子捂着他嘴的手。像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手脚并用,猛地挣脱开矮墩子,连滚带爬地就往后跑。拖鞋跑掉了一只也顾不上,光着一只脚丫子踩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只想离那扇亮着鬼灯的窗户远点,再远点!
矮墩子和瘦竹竿被他这一嗓子,吼的也差点吓破了胆,哪还顾得上什么“诚哥”的任务?脑子里只剩下黄毛那吓尿的裤子,和那恐怖的尖叫。
两人也屁滚尿流地转身就跑,跟在黄毛后面,跌跌撞撞地冲向巷子另一头,狼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巷口那辆面包车,兀自尖叫闪烁的警报。
工作室里。
陆修被窗外的尖叫和刺耳的警报声惊得一颤。脑子里那团沉重的浆糊,被强行搅动了一下。他皱着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根针在里面扎。撑着椅子扶手,他费劲地站起来,膝盖有点发软。
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窗边,他撩开一点窗帘。
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辆银色面包车,车头抵着垃圾箱,像个醉汉。警报器的红光白光还在疯狂地闪,映着湿漉漉的地面,也映着不远处地上……一小滩颜色略深的水渍?还有一只孤零零的、脏兮兮的塑料拖鞋。
三个模糊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巷子转角。
陆修看着那辆还在鬼叫的车,又看看桌上那张安静躺着的支票。
薄薄的一张纸,印着能改变他生活的数字。他脸上没什么高兴的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像沉在水底的石头,还有一丝警惕。
外面那场混乱,他现在没力气,也没心思去弄明白。
他放下窗帘,劣质的布料垂落,隔绝了外面闪烁的警报红光,和又黑又冷的夜色,也暂时隔绝了那些窥视的眼睛。
灯还亮着,一闪,一闪。
陆修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那张折叠的行军床。
现在,他只想躺下,闭上眼睛,让脑子里那些滚烫的沙子沉下去。恢复力气。
别的,天亮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