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月送来的黑盒子在零件堆里猫了三天。
陆修故意不朝那边看,整天泡在旧手机破收音机里。指尖的蓝光点着发霉的电容,掰直弯掉的焊脚,粒子轨迹清楚又听话,水流似的稳当。
可那黑盒子像个冰疙瘩,凉气丝丝往外冒。陆修知道躲不过。
第四天清早,巷子口送奶三轮的铃铛声刚歇,他把黑盒子从零件堆里扒拉出来,吹掉灰,摆在工作台正当中。太阳光穿过蒙灰的窗玻璃斜打进来,盒盖上的黑漆吸着光,亮得晃眼。
他掀开盖子。那堆砸烂的玩意儿还在泡棉里窝着,中间那个熔穿的大窟窿像张着的黑口。不用开“眼”,那股子冰渣子似的乱劲儿已经透出来,压得满屋旧机油味儿都淡了。
陆修拖过椅子坐下,没急动手。他盯着那破烂看了足有十分钟,目光一寸寸刮过焦黑的线头、扭成麻花的细铜丝、嵌进硬块里的齿轮。呼吸放得又慢又沉,像要把自己摁进深水底。然后,闭眼。
再睁眼时,视野里炸了锅。
微观下,眼前根本是片被雷劈火烧过的焦土!乱窜的能量余烬像烧红的铁水在沟里淌,碎掉的晶片里,锁住的电荷像困兽撞笼子,撞一次晶片就多一道裂。那几根断开的细丝,断口跳着针尖大的冷白光,蛇信子似的,一闪一闪啃着旁边的陶瓷底子。
最要命还是中间那个黑洞。深不见底,里面粒子乱搅,能量约束结构撕得稀烂,在里头打旋。光是“看”过去,冰锥子凿太阳穴似的疼就猛扎进陆修脑仁!他眼前一黑,喉咙发腥,拳头攥得死紧。
精神力像拔了塞子的池水,哗哗往那乱窝子里泄。
操!陆修牙根咬得咯吱响。知道凶,没想到这么凶。这哪是修,是蹚雷区!
他吸足一口气,硬压住翻腾的血气和刺脑壳的疼。右手食指指尖,一点颤巍巍的淡蓝光晕凝起来。光弱得像快灭的蜡烛头。
指尖悬在那破洞边沿上头,一点不敢碰那片混沌。他得先收拾外围“伤口”,像排雷兵清地雷,一点点捋顺那些乱窜的余火,给它们找泄口,再补上被冲烂的基础架子。
蓝光细得像绣花针,小心探进一根焦黑线头断口边。视野里,暗红的能量流子像滚烫的岩浆被惊动,猛地卷起个浪头扑来!陆修瞳孔一缩,指尖蓝光瞬间绷成一道锐利的细线,硬生生扎进乱粒子堆,生掰硬拽地分流!
“嗡……”
工作台上一个空螺丝盒跟着抖。陆修额角青筋暴起,汗珠子啪嗒砸在油乎乎台面上,洇开深印。太阳穴的疼翻着倍顶上来,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往里摁。
成了。一小股乱窜的能量被蓝光硬塞进旁边一个还算完好的小阀门里,泄掉了。那根焦线头边上的粒子流,安稳了一丝。
代价是陆修眼前猛地发花,视野边角滋啦冒雪花点。他下意识抬左手想揉眼,动作僵在半空——左手小指,从指尖到第一个骨节,在雪花乱闪的当口,一下子虚了!皮肉像蒙了层磨砂玻璃,底下淡青的血管和森白的骨头棱子清清楚楚!足有半秒多,才变回肉色。
陆修盯着那根刚“虚透”又复原的小指,心口咚咚砸得生疼,后背瞬间湿透。刚才那一下的没着没落,比挨刀还瘆人。
他呼哧呼哧喘,瘫在椅背上缓了好一阵,才敢再聚神。指尖蓝光重新凝起来,比刚才暗点,也实点。这次,他瞄上了那些在破洞边啃底子的危险电光。
蓝光不再硬扛,灵巧得像绣花针,在头发丝细的尺度上飞快穿。每碰一下电弧,蓝光就飞快织出个几乎看不见的淡蓝“笼子”,把那道冷白光兜头罩住、压扁,最后“滋”一声轻响,灭在一点蓝光里。
空气里飘过一丝静电消掉的味儿。
活计一点点往前挪。扭麻花的超导细丝被蓝光硬捋直、重新接上;碎晶片被蓝光粘牢,里头暴走的电荷被小心放掉或引去安全道;那些砸进硬块里的齿轮,陆修不再硬抠(怕炸),直接用蓝光切了它们和核心能量的勾连,让它们变“死”疙瘩……
破洞边上的乱场子,被一点一点刮干净、捋顺溜。像在泥石流边沿,硬拿铁锹挖出条泄洪沟。
这活又慢又熬人。屋里光线明暗轮了几回。陆修不知耗了多久,整个人像水里捞的,湿透的衬衫冰冷冷粘背上。额发汗湿成一绺绺,贴在煞白的太阳穴上。脑壳的疼从针扎变成闷锤,一下下凿。
虚透来得越来越勤。右手食指掐灭一道粗电光时,整根指头虚了快一秒;修个要紧的磁环对接点,他感觉小臂往下突然空了,低头一看,胳膊皮肉没了影,底下惨白的骨头棱子清清楚楚!每次就那么一眨眼工夫,却像心窝子被冰手掏了一把。
他全靠股狠劲吊着。每次虚完,他都硬把眼珠子钉回那堆破烂上,指尖那点颤巍巍的蓝光死撑着没灭。
终于,边角的“雷”排净了。那瘆人的黑洞边上,乱窜的余火捋顺了,只剩中间深不见底的“死窝子”。这是最后也是最险的——整个能量笼子被砸烂后留的根子,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再炸。
最后一步:重搭核心笼子!
陆修吸足最后一口气,脑浆子都快榨干了。指尖那点蓝光不再飘忽,凝成一根比头发还细、却亮得刺眼的深蓝丝线!丝线小心探进那黑窟窿深处。
没乱流,没狂躁。里头是死沉沉的空。深蓝光丝像颗种子,在绝对的漆黑里艰难探出头,照着陆修脑子里的图,一点点重搭一个由无数细碎粒子组成的、蜂巢似的精钢笼子。
这活慢得熬死人。每搭一丝架子,都像从陆修骨头缝里抽走一分力。他脸白得像糊墙纸,嘴唇裂口子,身子控制不住地打晃。视野里雪花乱飞,耳朵里蝉鸣尖叫。
深蓝光丝在黑暗里艰难地盘绕、延伸,一个极小却精密的笼子雏形,正从废墟芯子里一点点拱出来。
“嗡……”
工作台上,那堆破烂正中央,黑洞深处,极其微弱地亮起一粒米大的、幽蓝色的光点。像黑丝绒上落了粒萤火虫。
成了!
就在笼子最后一点搭牢的瞬间,一股抽筋扒皮似的累和空,山洪一样拍在陆修身上!他眼前猛一黑,身子狠晃,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他本能地伸手想撑住台子。
右手!
他按向台面的整只右手,从手腕到指头尖,在那一下彻底虚透、透明!皮肉筋骨全没了影儿,就剩个淡蓝色光勾出的骨头架子悬在那儿!比哪回都清楚,都彻底!时间像冻住了,那淡蓝的手骨影子在昏光里足足定了一秒半!
陆修的心跳在那一下差点停摆!
一秒半后,那瘆人的虚影才像信号接上了,“唰”地变回血肉。沉甸甸的实感砸回手上,他死命抠住油乎乎的台子边,指甲快掐进木头里,呼哧带喘,浑身抖得像筛糠。冷汗唰地又冒出来,顺着下巴颏滴答。
他瘫在椅子上,挪根指头的劲都没了。眼珠子死钉着那破洞深处——那粒幽蓝的光点,稳稳亮着,像黑夜里的小灯。
成了。真他娘成了。
陆修瘫了不知多久,直到窗外黑透,巷子路灯亮起昏黄光晕,他才攒起点力气。他拖着灌铅的腿挪到门边,反锁,拉严实窗帘,一头栽倒旁边那张行军床上,连湿衣服都顾不得扒,眼皮一沉就睡死过去。
……
再醒来是被敲门声砸醒的。不是那种指关节的闷响,是手掌拍门板的啪啪声,透着股子不耐烦。
陆修挣扎着从行军床上爬起来,脑袋像被灌了铅,又沉又痛。窗外天光大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踉跄着走过去开了门。
又是那个管家。深灰西装,白手套,铁板脸。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陆修那张惨白如鬼、眼窝深陷的脸,还有那身皱巴巴、汗味没散尽的脏衣服,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但什么也没问。
“陆先生,东西?”管家声音平板。
陆修没说话,转身指了指工作台中央。
管家几步走过去,拿起那个黑锦盒,直接掀开盖子。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堆破烂的核心位置,看到那个破洞里稳定亮着的、幽蓝色的细小光点时,那张万年不变的铁板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戴着白手套的食指,极其小心地、隔着半寸距离,悬停在那幽蓝光点上方感应了一下。
几秒钟后,他“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动作利落。
“很好。”管家从内袋掏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放在工作台上那个装核电池的锦盒旁边。信封口没封死,露出里面支票的一角,上面一串长长的零格外刺眼。“苏总很满意。这是您的报酬。”
陆修没去看那信封,也没看那堆着长长零的支票。他的目光越过管家的肩膀,投向窗外。
巷口,斜对着他工作室的马路牙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
车停在那儿,车头对着工作室的门。车身上沾着点泥点子,前挡风玻璃的雨刮器有一片橡胶条缺损了一块。
它停在那儿多久了?陆修心里一凛,一股冰冷的警惕感顺着脊柱爬上来,瞬间冲淡了些许透支后的昏沉。
管家顺着他的目光也瞥了一眼窗外那辆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车不存在。他拿起装着修复好的核电池的黑锦盒,转身就走。
“苏总期待下次合作。”声音从门口传来,人影已经消失在巷口。
工作室就剩陆修一个。桌上躺着那信封,里面是天价支票。窗外,那辆灰面包车纹丝不动。
空气里,只剩机油味和他身上的汗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