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卷详细的北境地图,看着手中那枚或许无用的令牌,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机会?
不。
这是他澹台烬,向这该死的命运,挥出的第一刀!
北境的烽火并未因王城的除夕而稍有停歇,反而如同燎原的野火,烧得愈发炽烈。凛州失守的消息传来,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景国朝堂本就惶惶的人心之上。
朝会上,争吵、推诿、互相攻讦,乱成一团。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下,而谁去挂帅这个烫手山芋,更是无人敢接。败了,是死罪;即便侥幸胜了,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将领,也难逃兔死狗烹的下场。
就在这僵持不下、景王脸色铁青几乎要杀人之际,一个谁都未曾想到的身影,走出了阴影。
澹台烬。
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发白的旧袍,身形清瘦,面色苍白,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在无数或惊愕、或鄙夷、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缓缓跪下。
“罪臣澹台烬,愿往北境,戴罪立功。”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个角落。
死寂。
片刻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嗤笑与议论。
“他?一个质子?他去北境做什么?给北蛮人跳舞助兴吗?”
“疯了!真是疯了!”
“怕是活腻了,想去战场上寻个痛快吧!”
龙椅上的景王,眯起眼睛,打量着下方跪得笔直的身影,脸上看不出喜怒。
“澹台烬,”他缓缓开口,带着一丝玩味与极深的审视,“你可知北境战事何等凶险?你一无兵权,二无根基,凭何敢口出狂言,要戴罪立功?”
澹台烬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景王,那眼底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
“罪臣一无所有,唯有烂命一条,与……景国质子这个身份。”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北地十三部,并非铁板一块。罪臣愿凭此身份,潜入敌后,或可从中斡旋,寻得一线生机。若败,不过一死,于景国无损。若成……”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却让殿内一些老成持重的大臣眼神微动。
景王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他自然不信澹台烬真有本事能力挽狂澜。但这提议,对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派这个碍眼的质子去送死,既能暂时堵住朝堂上那些要求出兵将领的嘴,又能名正言顺地除掉这个心腹之患,甚至……若真有万一的奇迹,也能解北境之危。
“呵,”景王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既然你一心求死,朕便成全你。准你所奏。不过,王师粮草兵力,皆用于正面战场,无法拨付于你。你……好自为之。”
这便是要让他空手而去,自生自灭了。
殿内再次响起一片幸灾乐祸的低笑。
澹台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深深叩首:“罪臣,领旨谢恩。”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王城。
神祠偏殿内,月羲正对着一盆清水,水中倒映着她平静无波的容颜。老巫女拄着拐杖,站在她身后,幽幽叹了口气:
“以身为饵,孤身入局。这孩子,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月羲拿起布巾,慢慢擦拭着指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绝路,往往也是生路。”
她走到窗边,望向质子府的方向。那里,此刻应该已经空了吧。
他走了。
带着她给的那卷地图,那枚无用的令牌,和一身破旧的衣袍,走向了那片吞噬生命的北境雪原。
没有告别。
因为无需告别。
她知道,他一定会去。正如他知道,她一定会等他。
王城以北三十里,荒原古道。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澹台烬牵着一匹瘦骨嶙峋、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老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及膝的积雪中。
身后,是囚禁了他二十年、充满屈辱与冰冷的王城。
前方,是杀机四伏、生死未卜的战场。
天地苍茫,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王城的轮廓在风雪中早已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道路旁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转出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雪青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风帽下,是那张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容颜。
是月羲。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等候多时。手中,捧着一个粗布包裹。
澹台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脚步不受控制地朝她走去。
两人在风雪中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月羲将手中的包裹递给他。
澹台烬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打开,里面是一件厚实的新棉袍,正是那日她带来布料说要为他做的那件。针脚细密匀称,领口和袖口处,还用深色的线,极其隐蔽地绣着一些扭曲的、类似符文的图案,触手有种微妙的温热感。
棉袍下面,是一小袋金疮药和止血散,品质远胜她之前所能弄到的。还有几块硬邦邦、却足以保命的干粮。
最底下,压着一把带鞘的短匕。匕身乌沉,没有任何装饰,唯有靠近手柄处,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月亮痕迹。
“袍子里的符文,是神祠古老的守护咒,或许……能替你挡一次致命的刀兵。”月羲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依旧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匕首留着防身。药和干粮,省着点用。”
她顿了顿,抬起眼,望入他深沉的眼眸:“活着。”
依旧只有这两个字。
澹台烬握紧了手中的包裹,那棉袍的厚度,药物的气息,匕首冰冷的触感,都带着她的温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的最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回头,牵着那匹老马,大步踏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背影决绝,如同孤狼奔赴属于它的猎场。
月羲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交界处。
风雪更急,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触摸了一下鬓边那枚木簪上的梅花。
“我等你……”
低语声,消散在呼啸的北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