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之外,北境烽火连天,王城暗流涌动。
而在这僻静的角落,两个同样孤独的灵魂,在经历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与维护后,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他不再是独自在黑暗中挣扎的囚徒。
她也不再是游离于尘世之外的神女。
他们是彼此的共犯,是暗夜中唯一能相互取暖的……同类。
北境告急的军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王城激起了滔天巨浪,也彻底改变了某些人命运的轨迹。
宫宴次日,景王连下数道旨意,调兵遣将,筹措粮草,整个王城都笼罩在一片紧张压抑的氛围中。质子府外那些惯于刁难的看守,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心神不宁,巡视变得敷衍了许多。
澹台烬的生活,表面上似乎恢复了以往的沉寂。但他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那些偶尔路过质子府、投向院内的目光,除了惯常的鄙夷,似乎又多了一些别的、更复杂的东西——审视,估量,甚至是一丝极淡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是因为月羲在宫宴上那石破天惊的维护?还是因为……北境的战事?
他坐在火塘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月羲昨日带来的、一小块用于练习刻字的平滑木片。火光映照着他低垂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昨夜宫墙下,她被他拥入怀中时,那细微的、带着清冽香气的呼吸,和她最终轻轻回抱住他腰身的手臂。
那触感,如同烙印,灼热地刻在他的感官记忆里。
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渴望,伴随着北境战报传来的消息,如同地下奔突的岩浆,在他心底疯狂涌动。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是被动地接受庇护,等待着她每日如同神只降临般带来短暂的温暖。宫宴之上,她独立殿中,光芒万丈,以凡躯直面王权的情景,深深刺痛了他,也惊醒了他。
他必须拥有力量。
足以匹配她、守护她、甚至……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羽翼之下的力量!
……
月羲再次翻墙而入时,带来的不再是食物或药物,而是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羊皮地图。
她将地图在火塘旁的空地上展开,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北境十三部联军来势汹汹,景国仓促应战,连失三城,并非偶然。”她的指尖点在地图上的凛州位置,声音低沉,“我查阅了神祠一些被封存的古老卷宗,北地近年天灾不断,草场枯萎,他们此次南下,是为求生,故而攻势格外凶猛惨烈。”
澹台烬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些蜿蜒的山脉、标注的城池关隘,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在那些被囚禁、被折辱的漫长岁月里,研究地图、推演兵法,几乎是他唯一能进行的、不被禁止的,也是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痛苦的智力游戏。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凛州周边的地形,眸色渐深。
月羲继续道:“景国主力被牵制在东部防范他国,如今能抽调驰援北境的兵力有限。朝中为派谁挂帅争执不休,皆因这是一场……败多胜少的硬仗,且胜了未必有大赏,败了却必定成为替罪羔羊。”
她抬起眼,看向澹台烬,那双清冽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洞察局势的光芒。
“这是一个机会,澹台烬。”她轻声说,话语却重如千钧。
机会?
澹台烬猛地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无需多言,彼此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一个跳出这质子囚笼的机会!
一个攫取权力和力量的机会!
一个……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机会!
风险巨大,九死一生。但对他们而言,留在王城,难道就不是在慢性死亡吗?尤其是在宫宴之后,景王对他们(尤其是月羲)的忌惮与恶意已然摆上台面。
“你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你合理介入这场战争的身份。”月羲的指尖在地图上轻轻划动,“景国朝堂不会允许你掌兵,但……混乱的战场,总有缝隙可钻。”
她从袖中取出另一件东西——一枚样式古朴、色泽暗沉的玄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些模糊难辨的符文。
“这是……”澹台烬瞳孔微缩。
“前朝‘幽山卫’的调兵符,早已失效,无人认得。”月羲将令牌放在他手中,玄铁的冰冷触感瞬间传来,“但它本身的材质和形制,足以在特定情况下,唬住一些人,争取到一点时间。”
她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我能为你做的,目前只有这些。情报,还有这点……微不足道的伪装。剩下的路,需要你自己去闯。”
澹台烬握紧了那枚冰冷的令牌,指腹摩挲着上面粗糙的纹路。它确实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毫无用处。但这是她为他筹谋的,是她在自身难保的境地下,依然奋力为他撕开的一道可能性!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高墙之外,是风雪,是杀机,也是……通往权力之巅的,染血的阶梯。
胸腔里那股奔突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月羲,那里面不再有迷茫和不安,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近乎野心的火焰。
“等我。”他只说了两个字。
没有承诺,没有保证,只有这两个字,承载了他所有未尽的言语和决心。
月羲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看着他从一个隐忍的囚徒,在瞬息间蜕变成为一个准备择人而噬的孤狼,心中百感交集。有担忧,有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见证种子破土而出的、混杂着痛楚的欣慰。
她走上前,如同昨夜在宫墙下那般,轻轻拥抱了他一下,一触即分。
“活着回来。”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然后,她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转身,翻过院墙,消失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
澹台烬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掌心那枚玄铁令牌,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火塘里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着燎原野火的眸子。
等待结束了。
蛰伏的岁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