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战离去后的霁月宫,并未因少了一个“杂役”而有任何不同。
白玉阶依旧冰冷,宫灯依旧明亮,侍女侍卫依旧恭敬无声,一切井然刻板,如同精密运转的冰雕仪器。
可云清辞却觉得,这座他一手掌控的冰雪宫殿,第一次变得如此……空旷。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寂感,并非源于视觉上的稀少,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如同背景噪音般存在的东西,骤然消失了。如同常年萦绕耳边的溪流声戛然而止,留下的并非宁静,而是令人心慌的、死一般的沉寂。
这种空寂,无孔不入。
一次夜间,他屏退左右,独自在宫中漫步,行至一处僻静廊下。
夜风骤起,吹动檐角风铃,发出清脆却又孤寂的声响。
几乎是同时,廊外一株古松枝丫因风断裂,带着沉闷的呼啸声砸落!云
清辞甚至未曾抬眼,袖袍微动,一股无形气劲已将那断枝震为齑粉。
然而,在碎木纷飞消散的瞬间,他身侧,本该有一道身影,会如同条件反射般猛地绷紧肌肉,下意识地上前半步,用他那宽阔却笨拙的后背,试图去挡那根本不存在的危险。
此刻,他身侧空空如也,只有夜风卷着木屑,拂过他雪白的衣袂。
那瞬间的本能戒备与随之而来的、意识到多此一举的僵硬……那种熟悉的、令人厌烦的“碍事”,此刻却只剩下了风过无痕的冷清。
他试图用更繁重的公务填满所有时间,将日程排得密不透风。
接见外使,巡视边防,考核弟子修为,处理堆积如山的卷宗……他让自己像一柄永不疲倦的利剑,高速运转,试图用绝对的忙碌,驱散那莫名滋生的空寂感。
然而,总有间隙。
批阅文书至深夜,朱笔停顿的刹那;
打坐调息,内力运转一个周天结束的瞬间;
甚至只是端起茶杯,指尖触碰到杯壁温度的那一刻……那种无所适从的空茫感,便会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冰寒刺骨。
他变得越来越易怒。
一点微不足道的差错,一句不合时宜的禀报,都可能引来他冰冷的斥责,甚至严厉的惩处。
宫中上下,人人自危,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所有人都感觉到,宫主自从边境归来后,变得比以前更加冰冷,更加难以捉摸,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冰火山。
这日午后,云清辞在霁月殿后的冰池边静坐。
冰池乃寒玉所砌,池水终年凝冰不化,寒气氤氲,是他平日用以压制体内残余火毒、宁心静气的所在。
他闭目盘坐,试图将心神沉入绝对的冰寒之中。
池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空流云和他孤峭的身影。四周万籁俱寂,唯有寒风掠过冰面的细微嘶鸣。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自远处廊下传来。步
伐沉稳,带着一种熟悉的、因旧伤而略显拖沓的节奏。
云清辞闭合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周身冰寒的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那脚步声……是……?
他并未睁眼,灵觉却已如同蛛网般蔓延开去。
脚步声渐近,在距离冰池数丈外的廊柱阴影处停下。
然后,是那种熟悉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笨拙的细微呼吸声,仿佛生怕惊扰了他。
一股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波动,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轻轻荡开了一环涟漪。
那傻子……回来了?
是终于受不了外面的苦,灰溜溜地滚回来了?还是……?
他依旧闭着眼,等待着。等待着那熟悉的、带着惶恐和卑微的请安声,或者,至少是那存在感极强的、灼热的注视。
然而,他等了片刻。
没有声音。
没有请安。
没有那令人烦躁却又熟悉的注视。
只有风吹过廊下幔帐的、轻柔的扑簌声。
云清辞猛地睁开双眼!冰棱般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瞬间射向廊柱阴影!
空无一人!
只有风吹动着的、空荡荡的帷幕!
刚才那脚步声……那呼吸声……竟是他的错觉?!是他心神不宁产生的幻听?!
一股被愚弄的暴怒,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和恐慌,如同岩浆般骤然涌上心头!
将他维持了数日的、脆弱的冰封平静,彻底击碎!
“滚出来!”
他猝然厉喝!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前所未有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寂静的冰池上空炸响!
震得池面坚冰都似乎微微颤动!
回应他的,只有更加死寂的沉默。风吹幔帐的声音消失了,连寒风都仿佛被这声厉喝冻结。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池边,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发出了一声徒劳的、暴露了内心软弱的呵斥。
云清辞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方才那失控的怒吼余音,在空旷的环境中回荡,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可笑。
他缓缓收声,俊美无俦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变得比池中的寒冰更加苍白。
那双总是俯瞰众生的冰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丝……近乎狼狈的空洞和难以置信的惊悸。
他死死地盯着那空荡的廊柱阴影,仿佛要将那里盯出一个洞来。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个总会在他呵斥后,如同受惊的野兽般慌乱现身、或请罪或瑟缩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
风吹过,带来远山雪松的冷香,也带来了更深、更刺骨的……空寂。
云清辞缓缓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翻涌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惊涛骇浪。
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空洞感,来得猛烈。
他竟……在期待那个废物的出现?
这个认知,如同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最后的自持。
霁月宫主,天下第一人,竟会因为一个低贱杂役的离去,而变得如此……失态。
奇耻大辱!
可为何……这耻辱之下,涌动着的,却是更多、更冰冷的……恐慌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