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战那声平静无波的“好,我跟你走”,如同在死寂的冰湖中投入了一块巨石,在青冥心中激起了狂喜与不安交织的巨浪。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夜便着手安排撤离事宜。
霁月宫守卫森严,尤其是对厉战这个被宫主“特别关注”的存在,即便身处边缘,想悄无声息地带走也绝非易事。
但青冥毕竟是隐曜司首领,精于隐匿潜行,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感知到,少主心意已决,那冰封死寂之下燃起的决绝火焰,将扫清一切障碍。
然而,最大的障碍,并非宫墙守卫,而是那座宫殿深处、那个心思难测的云清辞。
只要他在宫中,以其深不可测的灵觉,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感知。厉战的离去,必须在其视线之外进行。
命运,似乎在这一刻,站到了隐曜司一边。
就在厉战做出决定的当夜,一封以特殊灵纹加密、标注着最高紧急级别的传讯,被影七神色凝重地呈到了云清辞的案头。
消息是来自千里之外、与北地接壤的“绝壁关”驻守长老。
讯息简短,却字字惊心:边关之外,沉寂多年的玄冥宗活动骤然加剧,数股精锐力量疑似在边境线集结,有大规模渗透迹象。
更棘手的是,关内几个附庸小派一夜之间被血腥清洗,现场留下了浓郁的玄冥宗功法痕迹,以及……一道指向霁月宫的、极其阴毒的嫁祸印记。
此事非同小可。
绝非寻常摩擦,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挑衅,甚至可能是全面冲突的前兆。
玄冥宗与霁月宫是世仇,对方此举,意在挑起战端,或至少逼迫霁月宫主离开根基深厚的宫门重地。
若处理不当,边境糜烂,后果不堪设想。
云清辞捏着那枚冰冷的玉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冰封的眸底,寒芒骤现,杀意凛冽。
他厌恶被算计,更厌恶有人敢将主意打到霁月宫头上。
边境安危,关乎宫门根基,他必须亲自前往坐镇,以雷霆手段镇压,揪出幕后黑手,查清玄冥宗真实意图。
“备驾,去绝壁关。”他声音冷澈,不带丝毫犹豫,“即刻动身。”
“宫主,是否需要多带些人手?厉战他……”影七迟疑一瞬,低声请示。
厉战神力惊人,对阴邪功法有克制之效,本是极佳的护卫人选。
云清辞目光一寒,扫过影七,后者立刻噤声垂首。“一个废物,带去何用?”
他语气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让他老实在马场待着!”
“是!”影七不敢多言,立刻领命安排。
云清辞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西北方向沉沉的夜空。
绝壁关……玄冥宗……他心中杀意翻涌,将那一丝因厉战而起的、莫名的不安强行压下。
那傻子如今形同朽木,留在宫中翻不起风浪,眼下处理边境危机才是首要。
或许,离开几日,让那令人心烦的死寂远离视线,也能让他的心绪重归冰冷的平静。
翌日,天光未亮,一队轻骑便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驶出霁月宫侧门,消失在弥漫的晨雾之中。
云清辞一袭白衣,端坐于通体雪白的骏马之上,面容冷峻,眸光如电,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他未回头看一眼那渐行渐远的、笼罩在晨曦中的宫殿群。
也就在云清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的同时,马场那间破败的杂物房内,厉战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中,没有了往日的麻木空洞,也没有了昨夜的决绝火焰,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冰封般的平静。
他起身,动作依旧因旧伤而略显迟缓,却异常稳定。他
换上了一套青冥早已准备好的、隐曜司制式的暗青色劲装,布料普通,却干净利落,衬得他消瘦的身形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冷硬气质。
他没有带走任何属于霁月宫的东西,除了两样。
一样,是那柄伴随他多年、刃口已有多处崩缺的粗糙石斧。
他用手掌细细摩挲着冰凉的斧面,脑海中闪过山林跋涉、秘境求生、并肩御敌的无数画面,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沉寂。
他将其轻轻放在了那张铺着干草的、他睡了无数夜晚的简陋床铺上。
另一样,是一把匕首。
匕首样式古朴,鞘身镶嵌着一颗幽蓝色的宝石,正是云清辞当初在秘境中,随手丢给他用以防身、后来却成为他无数次用来采集药草、切割食物、甚至……在绝境中为自己放血缓解毒性的那柄。
匕首很锋利,也很冰冷。
厉战拔出匕首,森寒的刃光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看了很久,然后,手腕一翻,将匕首轻轻放在了石斧旁边。
两件物品,并排置于干草之上,像一座无声的坟墓,埋葬了所有过往。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没有丝毫留恋,推开门。
青冥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身着暗青服饰、气息沉凝的隐曜司精锐。
他们看到焕然一新的厉战,眼中皆闪过激动与恭敬之色,齐齐躬身行礼,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厉战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眼前三人,最后望向宫墙之外、那连绵起伏的群山轮廓。
那里,是北地,是朔方部曾经的故土,是未知的前路,也是……与过去的彻底诀别。
“走。”他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四道身影,如同融入晨雾的青烟,借着宫中因宫主离去而略显松懈的守卫间隙,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翻过高耸的宫墙,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再无痕迹。
午后,云清辞抵达绝壁关,雷厉风行,开始部署调查镇压。
边境局势紧张,线索错综复杂,他沉浸于与玄冥宗的暗中交锋,将宫中琐事暂且抛诸脑后。
三日后,一场短暂的冲突以玄冥宗小股人马的溃退告终,局势暂时缓和。
云清辞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却再度浮现,且愈发清晰。
他召来影七,冷声询问宫中情况,尤其是……马场。
影七如实禀报:“宫中一切如常。只是……厉战已两日未出现在马场劳作,属下派人去他住处寻过,未见人影。询问马场仆役,皆言不知其去向。”
云清辞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瞬间结冰的眉眼。
“失踪?”他声音平淡,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骤然下降。
“属下已加派人手搜寻宫内外……”影七感受到那骇人的低气压,额头渗出冷汗。
“不必了。”云清辞打断他,放下茶盏,起身,“回宫。”
回程的路,快如闪电。
云清辞弃了车驾,直接御风而行,将随从远远甩在身后。
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收紧!那
个废物……能跑到哪里去?是遭遇不测?还是……?
当他如同鬼魅般降落在马场那间破败的杂物房前时,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洒满院落,一片诡异的宁静。
他挥手震开房门,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房内,空无一人。
只有那张铺着干草的床铺上,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柄粗糙破旧的石斧。
一把镶嵌着幽蓝宝石的、属于他的匕首。
石斧旁,还压着一枚非金非木、刻着狰狞狼首图腾的暗青色令牌——隐曜司的身份象征。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没有留言,没有痕迹,干净得……仿佛那个人从未存在过。
云清辞僵立在门口,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空荡的房间里,孤峭得令人心慌。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缓慢而沉重,踩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拾起了那把匕首。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冻僵了他的血液。
匕首很干净,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幽蓝的宝石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后知后觉。
他握着匕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敞开的房门,望向厉战离去时的方向——那是层峦叠嶂、暮霭沉沉的远山。
群山寂寂,云雾缭绕。
夕阳沉落,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天际,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
再也没有那个会笨拙地跟在他身后、会傻乎乎地对他笑、会不顾一切挡在他身前、会用那种炽热又卑微的眼神望着他的……憨厚忠诚的身影了。
他走了。
真的走了。
不是负气,不是暂时离开,而是彻彻底底地、斩断一切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呃……”
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到极致的疼痛,毫无征兆地、狠狠地贯穿了云清辞的心脏!
那疼痛如此猛烈,如此陌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他猛地抬手捂住胸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