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如同无声的潮水,日复一日地侵蚀着霁月宫的每一寸空间,也浸泡着云清辞冰封的心。
那日冰池边的失态,如同一根耻辱的刺,深深扎在他的自尊之上。
他无法容忍自己竟会因为一个卑贱杂役的离去而心神不宁,产生可笑的幻听,甚至失控厉喝。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比任何明刀明枪的挑衅都更让他暴戾。
他开始变本加厉地用严苛的规矩和繁重的事务填充所有时间,试图以绝对的忙碌和冷酷,将那份莫名的空落感彻底碾碎。
整个霁月宫笼罩在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下,所有人行走坐卧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慎,便触怒了这位性情愈发阴晴不定的宫主。
然而,越是压抑,那潜藏在冰层之下的暗流便越是汹涌。
厉战离去后留下的真空,以一种无处不在的方式彰显着它的存在。
用膳时过于安静的殿外,批阅文书时空无一物的案角,夜间漫步时身侧过分安全的距离……这些曾经令他厌烦的“干扰”消失后,留下的并非预期的宁静,而是一种尖锐的、无法忽视的缺失感。
这种缺失感如同细小的沙砾,不断摩擦着他紧绷的神经。
终于,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压垮了看似坚固的冰面。
这日午后,霁月殿内,云清辞正在听取外务执事禀报下月各分舵供奉物资的清单。
殿内烛火通明,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意。
执事战战兢兢地念着清单,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北麓分舵,上缴寒铁三百斤,雪参五十株,另有……另有……”执事念到一个不太常见的药材名时,略微卡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确认。
就是这不足一息的停顿。
云清辞原本半阖着眼睑,指尖无意识地在寒玉扶手上轻轻敲击,似乎并未专注倾听。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寂静间隙,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感,如同毒蛇般骤然窜入他的灵觉——殿外轮值守卫的呼吸节奏,比平日快了半分!
那是人在极度紧张时,无法完全控制的生理反应!
若在以往,这等细微的异常,根本不会引起他丝毫注意。
但此刻,他高度敏感且烦躁的神经,却被这一点点风吹草动瞬间点燃!
为什么紧张?因为执事的卡顿?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是不是这些下人都在暗中看他的笑话?
觉得他云清辞离了那个废物,就连听个禀报都会走神?
还是说……这殿内殿外,还有什么他未曾察觉的、与那叛徒有关的蛛丝马迹?!
无数个阴暗的、毫无根据的猜疑,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理智!
连日来积压的烦躁、空落、以及那日冰池边失控的羞耻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念!”云清辞猛地睁开双眼,冰棱般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骤然射向那名执事!
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冻彻骨髓的寒意和压抑到极致的暴戾!
那外务执事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玉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宫主息怒!属下……属下愚钝!求宫主恕罪!”
然而,他的请罪非但没有平息云清辞的怒火,反而如同火上浇油!
云清辞看着他那副惶恐失措的模样,心中那股无名火燃烧得更加炽烈!
没用的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霁月宫养你们这些废物何用?!
是不是都觉得本座如今连听个禀报的耐心都没有了?!
“愚钝?”云清辞缓缓站起身,周身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向整个大殿!
烛火剧烈摇曳,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雪白的衣袍无风自动,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脏上!
“本座看你不是愚钝,”他停在跪地颤抖的执事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刮过
“是根本没把本座放在眼里!连份清单都念不齐全,你这外务执事是怎么当的?!还是觉得,如今霁月宫规矩松懈,可以任由你们这些废物敷衍塞责了?!”
这话语极重!简直是指着鼻子骂其渎职!
那执事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只会拼命磕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属下不敢!属下万万不敢!宫主明鉴啊!”
殿内侍立的其他人,包括影七在内,全都屏息凝神,深深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不解。
宫主今日的怒火,来得毫无征兆,且猛烈得超乎寻常!
仅仅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词语卡顿?
这……这简直不像平日的宫主!
平日的宫主虽然冷酷,却赏罚分明,绝不会因这等小事如此失态!
“不敢?”云清辞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讥讽和暴戾
“本座看你们是安逸太久了!忘了这霁月宫的刀,还利不利了!”
“滚出去!”他猛地一拂袖,一股磅礴的气劲轰然爆发!
“砰!”
那名跪地的外务执事连哼都没哼一声,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扫出殿外,重重砸在远处的玉石广场上,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废物!”云清辞看都未看那人一眼,胸中怒火却并未因此平息,反而更加汹涌!
他猛地转身,目光死死盯住案几上那方用来镇压文书、通体剔透、价值连城的寒玉镇纸!
那玉镇纸冰冷光滑,映照出他此刻因暴怒而略显扭曲的、却依旧俊美惊人的脸孔。
那冰层之下,是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疯狂燃烧的火焰!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如此失控?!
就因为一个杂役的离去?!
就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寂静?!
荒谬!可笑!奇耻大辱!
“轰——!”
一股难以抑制的、毁灭一切的冲动,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
他猛地抓起那方寒玉镇纸,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坚硬的地面狠狠砸去!
“咔嚓——!!!”
一声刺耳欲聋的脆响!那方珍贵无比的寒玉镇纸,应声而碎!
化作无数晶莹剔透、却冰冷刺骨的碎片,四散飞溅!有几片甚至擦着云清辞的衣角飞过,带起细微的风声。
碎片飞溅,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混乱不堪的心绪。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呆了,连呼吸都已忘记。
唯有玉屑落地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
云清辞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俊美的脸上因盛怒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潮,那双冰眸深处,翻涌着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戾气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的茫然与痛苦。
他看着地上那摊狼藉的碎片,又抬头看向殿外空旷的广场,那里,早已没有了那个会因他动怒而惶恐跪地、瑟瑟发抖的身影。
回应他的,只有殿内死寂的空气,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玉镇纸碎了。
如同某些东西,一旦破裂,便再难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