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恰逢中护军轮值休沐。马超卸下一身戎装,仅着寻常锦袍,带着马岱回了位于邺城东城北侧广德里的卫尉寺卿府邸。府邸虽不及一些顶级豪门的奢华,却也规制严谨,气象森然,透露出主人身为九卿之一的地位。
马腾自从当年审时度势,放弃西凉基业,应召入京担任卫尉寺卿以来,远离了沙场烽烟,整日与京城武库、仪仗、宫禁宿卫调度打交道,身上那股凌厉的杀气已渐渐内敛,转而养出了几分符合其身份的、不怒自威的官威。见到长子归来,他端坐堂上,受了马超的礼,询问了几句军中近况,语气平稳,目光却依旧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洞察细微。
“军中一切安好,劳父亲挂心。”马超恭敬应答。
马腾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只道:“既回来了,便好生歇息。”
马超又问道:“母亲何在?怎不见休弟、铁弟和云禄?”
马腾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方道:“你母亲带着他们去征东将军府了,孙文台的夫人吴氏相邀过府叙话。”
马超闻言,心中了然。母亲颜如玉与吴夫人似乎颇为投契,两家又同是陛下倚重的元从,往来走动实属正常。只是想到那日春游见过的孙权,以及宫中偶遇的曹灵,这邺城勋贵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让他觉得比统领骑兵冲锋陷阵还要复杂几分。
向父亲告退后,马超回到了自己那处陈设简洁、更似军营的院落。一番彻底的洗漱,将多日积攒的校场沙尘与疲惫一并洗去,顿觉神清气爽。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与一直跟随在侧的马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闲聊。
“阿岱,今日休沐,可有想去之处?”马超随口问道。脱离了军营的号令和规矩,这突如其来的闲暇反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马岱笑道:“全凭兄长安排。听闻城西北市集近日来了些西域胡商,贩卖些新奇玩意儿,不如去逛逛?”
左右无事,马超便点头应允。兄弟二人再次来到了那日相遇诸葛嫣的城西北侧的金明里。依旧是那般人声鼎沸,喧闹非凡。他们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看胡商带来的琉璃器皿、异域香料,听听杂耍百戏的吆喝,倒也打发了不少时间。
逛了约莫一个时辰,马岱见马超虽在行走,目光却时常不经意地扫过那日饮茶的摊子方向,心下明了。他凑近些,低声道:“兄长,前番诸葛姑娘邀饮,虽是兄长付账,但总归是承了姑娘告知之情。今日既然无事,何不……登门拜谢一番?也显得咱们知礼。”
马超闻言,身体瞬间一僵,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眼神闪烁,强自镇定道:“这……区区一碗饮子,何须特意登门?未免……未免太过唐突。”
马岱看着他这副扭捏模样,心中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兄长此言差矣。礼多人不怪。诸葛家虽是清流,但亦是书香门第,最重礼数。我等武人,更当注意,莫要让人以为咱们只知舞刀弄枪,不通人情世故。况且,那日兄长不是还与诸葛子瑜在宫中见过?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马岱的话句句在理,戳中了马超心中那点隐秘的期盼与顾虑。他既渴望能有机会再见那抹倩影,又生怕举止不当,惹人厌烦。犹豫挣扎了半晌,在市集的喧嚣声中,他终于把心一横,状似随意地摆了摆手:“罢了,既然你这么说,那……便去走一遭吧。只是道谢,莫要多言!”
马岱强忍笑意,连连点头:“兄长放心,弟晓得分寸。”
于是,兄弟二人便凭着记忆,向着诸葛家所在的、相对清贫些的坊区走去。越靠近,马超的心跳得越快,那感觉比第一次上阵杀敌还要紧张几分。他甚至开始后悔,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实在鲁莽。
待到那扇熟悉的、略显朴素的木门前,马超几乎想掉头就走。还是马岱抢先一步,上前叩响了门环。
“谁呀?”门内传来诸葛嫣温婉的声音。
马超呼吸一窒。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诸葛嫣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未施粉黛,却更显清丽脱俗。见到门外站着的竟是马超和马岱,她明显愣了一下,碧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唇角漾开温和的笑意:“原来是马校尉,马军侯,快请进。”她侧身让开通道。
马超僵硬地抱拳:“冒昧打扰,诸葛姑娘。”这才同手同脚地迈进了院子。马岱紧随其后,对着诸葛嫣礼貌地笑了笑。
小院依旧整洁,充满了生活气息。然而,与那日只有诸葛嫣一人在家不同,今日休沐,诸葛家竟是人声齐聚。
正在院中石桌前翻阅书卷的诸葛瑾闻声抬起头,看到马超兄弟,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放下书卷,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而略显玩味的笑容,拱手道:“马校尉,马军侯,什么风把二位吹到寒舍来了?真是蓬荜生辉。”他的目光在马超那略显不自然的脸上扫过,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
在院子角落,诸葛亮正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堆长短不一的木条和一些简易的工具,他全神贯注地拼凑着什么,似乎是在制作某种器械模型。听到动静,他只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了马超和马岱一眼,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立刻低下头,继续摆弄他手中的木头,仿佛外界的干扰与他全然无关。
而年纪尚小的诸葛均和诸葛柔,则被突然出现的两个陌生大哥哥吸引了注意力,尤其是马超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带着一股与他们常见的文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两个小家伙一点也不怕生,噔噔噔地跑过来,围在马超和马岱身边,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就在这时,听到院内动静的诸葛玄也从屋内走了出来。他身着家常便服,面容清癯,目光温和中带着审视。见到院中的马超和马岱,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也认出了马超,抚须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马校尉大驾光临。”
马超见到长辈出来,更是窘迫,连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脸上发热,声音都有些发紧:“末将马超,见过诸葛先生。冒昧前来,打扰先生清静,还望先生恕罪。”他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觉得这登门道谢的主意实在是糟糕透顶。
诸葛玄见他态度恭谨,虽有些突兀,但礼数周全,便含笑虚扶了一下:“马校尉不必多礼。既来了便是客,何谈打扰。瑾儿,看茶。”
诸葛瑾应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马超一眼,转身去准备茶水。
小小的院落,因着这两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瞬间变得热闹而微妙起来。马超站在院中,承受着诸葛瑾玩味的目光、诸葛亮无视的专注、两个小孩好奇的打量以及诸葛玄温和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注视,只觉得比在校场上面对千军万马还要难熬。而这一切,都源于那碗他抢先付了账的、酸甜的梅子饮,和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促使他踏出这一步的悸动。
诸葛玄见马超神情局促,不由莞尔,温言道:“马校尉不必拘礼,寒舍简陋,但清茶一盏尚可奉客。瑾儿,请两位到堂内坐吧。”
诸葛瑾应了一声,对马超做了个“请”的手势,眼中仍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马超这才稍稍定神,随着诸葛瑾走进正堂。马岱紧随其后,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没被直接拒之门外。
堂内陈设极为简朴,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几张竹木坐榻,一方矮几,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再无多余装饰,与马府那种武将之家的威严厚重截然不同,自有一股清雅之气。
众人分宾主落座。诸葛瑾熟练地烹水沏茶,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做惯了的。诸葛嫣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垂眸不语,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膝上的衣褶。
马超正襟危坐,努力搜肠刮肚想找个合适的话题,奈何他平日不是在军营便是在宫中,与文人雅士交往的经验着实匮乏。憋了半晌,才对着诸葛玄有些生硬地开口:“先生……近日身体可好?”
诸葛玄何等人物,见他这般,知他紧张,便顺着他的话头,捋须笑道:“劳马校尉挂心,老夫一切安好。倒是听闻马校尉在军中颇受高护军倚重,屯骑营在阁下统领下,日益精进,实乃朝廷之幸。”
提及军中事务,马超神色稍缓,语气也自然了些:“先生过誉,末将分内之事,不敢懈怠。”他顿了顿,想起那日市集所见,又道,“前日偶遇诸葛姑娘,承蒙姑娘指点……那梅子饮确实解渴。今日特来……道谢。”最后三个字说得极快,几乎含在嘴里。
诸葛嫣闻言,抬眼看向他,见他耳根又隐隐泛红,不由莞尔,轻声道:“马校尉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一旁的马岱见气氛稍缓,连忙笑着补充道:“兄长一向不善言辞,今日确是真心前来致谢。那日若非诸葛姑娘告知,我等还不知市井之中有如此爽口的饮子。”他说话圆融,既解释了来意,又捧了诸葛嫣一句,恰到好处地缓解了马超的尴尬。
诸葛瑾将沏好的茶水分予众人,闻言笑道:“原来如此。舍妹平素细心,倒是让马校尉费心了。”他话中带笑,目光在妹妹和马超之间不着痕迹地一转。
这时,原本在院中摆弄木头的诸葛亮抱着一件刚刚组装好的物事走了进来。那是一个结构精巧的木制小水车模型,轮叶、轴承一应俱全,虽显粗糙,却已见雏形。他径直走到马超面前,将模型往他身前的矮几上一放,平静地说道:“马校尉请看,此物若置于水流湍急之处,可借水力自行转动,或可带动石磨,或可提水灌溉,省却人力不少。”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眼神却清澈而专注,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这一下,不仅马超愣住了,连诸葛玄和诸葛瑾也露出些许讶异之色。他们知道诸葛亮近日沉迷于机关巧思,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向一位初次登门的武将展示。
马超低头看着那精巧的模型,他虽然不通此道,但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他仔细看了看那榫卯结构和水轮设计,眼中露出惊奇之色,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气质沉静的男孩,由衷赞道:“小兄弟心思巧妙,此物若能量产,于农事水利,确有大用!”他并非虚言奉承,在凉州时,他便深知水源的珍贵与农事的艰辛。
诸葛亮见他能一眼看出关键,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之色,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抱起他的水车模型,又转身回到院中继续琢磨去了。
马岱在一旁看得有趣,低声道:“这位小诸葛先生,倒是位实干之人。”
诸葛玄见状,抚须笑道:“小儿胡闹,让马校尉见笑了。他近日不知从何处得了些杂书,便整日沉迷于此等奇技淫巧,疏于经义,老夫正为此头痛。”
马超却正色道:“先生此言差矣。末将以为,能利国利民者,便是正道。昔者墨子善守,公输般巧攻,皆非空谈经义者可及。小兄弟有此天赋,假以时日,或成大器。”他这番话发自肺腑,带着武将特有的务实眼光。
诸葛玄闻言,微微一怔,看向马超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缓缓点头:“马校尉见识不凡,倒是老夫拘泥了。”
经过诸葛亮这一打岔,又谈及了具体事务,堂内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马超也不再如最初那般紧绷,虽话仍不多,但偶尔也能与诸葛玄、诸葛瑾聊几句边塞风物、军中见闻。他言语简洁,却往往能切中要害,展现出不俗的见识与格局,让诸葛玄暗暗点头。
诸葛嫣始终安静地听着,偶尔为众人续上茶水。她注意到,当马超谈及熟悉领域时,那双锐利的眼眸会格外明亮,自信而从容,与方才那个在院中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超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诸葛玄也未多留,只是客气地说了句“马校尉若有暇,常来坐坐”。
诸葛瑾和诸葛嫣将马超兄弟送至门口。
“今日叨扰了。”马超再次抱拳,这次自然了许多。
“马校尉客气,欢迎常来。”诸葛瑾笑着还礼。
诸葛嫣站在兄长身侧,对着马超浅浅一笑,轻声道:“马校尉慢走。”
那一笑,如同春风吹拂湖面,在马超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他努力维持着镇定,点了点头,这才与马岱转身离去。
走出巷口,马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竟有些汗湿。回想起方才在诸葛家的一幕幕,尤其是最后诸葛嫣那清浅的笑容,只觉得这一趟虽然紧张,却……值了。
马岱在一旁笑道:“兄长,我看诸葛先生一家都是明理之人,并未因我等是武人而轻视。尤其是那位小诸葛先生,年纪虽小,却非同一般啊。”
马超点了点头,心中亦是感慨。这诸葛家,与他以往接触的任何门第都不同,清贫却自持,温和中蕴藏着不凡。而那个娴静如水的女子,更是让他原本有些躁动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同时又充满了更深的向往。
夕阳的余晖将兄弟二人的身影拉长,这一次的休沐登门,虽始于一时的冲动与扭捏,却似乎悄然拉近了一些距离,也为未来埋下了更多的可能。帝都邺城的人情网络,就在这一次次的拜访、偶遇与交谈中,悄然织就,无声地影响着每个人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