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将尽，初夏的气息已悄然浸润了邺城。巍峨的宫城坐落于城市正中心，俯瞰着这座日益繁盛的帝都。自北而南，分别是北宫冰井宫、中宫铜雀宫与南宫金虎宫。冰井宫前殿乃是皇帝刘备日常办公之所，后苑则为后宫禁地；前殿花园西侧为皇家园林，东侧则是皇子及近支重臣幼子接受教诲的皇学明伦堂。中宫铜雀宫乃是帝国中枢，宏伟的光明殿是举行大朝会之地，中书、黄门、尚书三台衙署亦分布于此。而南宫金虎宫则聚集着三公、九卿各寺衙署，可谓天下政令所出之核心。
这一日，马超因需向中护军统领高顺呈报新到的河西战马分配方案，午后便入了宫城。禀报完毕，高顺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峻模样，只略略扫了一眼文书，提笔批了个“可”字。马超行礼后退出直庐，其副手、族弟马岱早已在外等候。
“兄长，事毕了？”马岱迎上前问道。他年纪比马超稍轻，同样出身西凉马氏，武艺不俗，为人沉稳干练，被马超倚为臂助，在屯骑校尉部中担任军侯之职。
“嗯，”马超点头，“今日操练已毕，不必回营了。你我且在这城中走走。”
兄弟二人离了庄严肃穆的宫城区，信步而行。马超并未选择返回城西大营，也未走向官员宅邸林立的富贵坊，反而鬼使神差地，朝着城西北的市集区域走去。马岱虽有些疑惑，但并未多问，只是默默跟随。
一踏入市集区域，喧嚣的声浪便扑面而来。但见人流如织，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生动的烟火气。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味道——蒸饼面香、酱卤浓香、药材苦涩、乃至骡马牲口的气息，交织成独属于市井的图谱。
马超牵着马，缓步穿行其中。他自幼长于西凉，见惯了边塞的苍茫与军营的肃杀，后来入京，也多是在宫禁军营之间活动。看着眼前这番热闹景象，他不由得有些恍惚。
“阿岱”马超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怀念，“还记得你我初到邺城时，曾与曹兄、关兄他们，在这附近酒肆高谈阔论，纵论天下吗？那时何等快意。”
马岱闻言，脸上也露出追忆之色，笑道：“如何不记得？那时兄长与曹兄、关兄皆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如今曹兄、关兄已赴边塞建功，我等亦职责在身，难得再有那般闲暇了。”他环顾四周喧闹景象，感慨道，“这市井繁华，倒是比当初更盛了几分。”
两人正说话间，马超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个售卖笔墨纸砚的摊子，骤然定住了。
就在那书摊旁，一个身着浅碧色布裙的熟悉身影，正微微俯身，仔细地挑选着摊上的纸张。她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起，仅用一支木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颊边，侧脸线条柔美。阳光透过街边屋檐的缝隙，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不是诸葛嫣又是谁？
马超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处，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她。他下意识地勒停了脚步。
似乎是感应到了那过于专注的视线，诸葛嫣抬起头来，目光流转，恰好与站在不远处的马超四目相对。
她眼中同样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和的笑意。她直起身，对着马超的方向，落落大方地微微颔首。
马超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松开缰绳，抱拳行礼：“诸……诸葛姑娘。”他的声音在市集的喧嚣中并不算大。
诸葛嫣浅浅一笑，声音温润：“马校尉，真巧。”她目光扫过马超身后的骏马和那一身军中常服，“马校尉这是……刚忙完公务？”
“是，”马超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今日入宫禀事，顺路……走走。”他顿了顿，反问道，“诸葛姑娘来此是……？”
“家中弟妹习字，纸张用得快，我来买一些。”诸葛嫣扬了扬手中刚选好的两沓微黄的生宣，语气自然。
马超看着她手中那普通的纸张，想起她家中清贫，还需她亲自操持这些琐事，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怜惜与敬意。
就在这时，诸葛嫣目光掠过马超，看到他额角似有细汗，或许是方才穿行闹市所致，便温言道：“今日天气有些燥热，马校尉可要喝碗饮子解渴？前面那家茶摊的梅子饮，酸甜生津，很是不错。”
马超怔住，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他几乎是立刻应道：“好！多谢姑娘告知！”他随即想到什么，急忙补充道，“既是在下偶遇姑娘，理当由在下做东，还请姑娘莫要推辞。”说着，不等诸葛嫣回应，便对身后的马岱使了个眼色。
马岱会意，心中暗笑兄长难得如此急切，面上却不动声色，立刻上前一步，对诸葛嫣拱手一礼，然后便快步走向那茶摊，抢先付了钱，要了两碗梅子饮。
诸葛嫣见状，微微一怔，随即莞尔，也不再推辞，轻声道：“那便多谢马校尉了。”
于是，两人便来到了街角的茶摊，在棚下的小桌旁坐下。马岱则机警地牵着两匹马，在不远处等候，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既履行护卫之责，也留给兄长与那姑娘说话的空间。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周遭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只剩下一种微妙的沉默在流淌。
马超双手捧着那粗陶碗，冰凉的触感让他灼热的手心稍稍降温。他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女子，她正小口啜饮着酸甜的饮子，姿态优雅从容，与这嘈杂的市井环境奇异地融合。
“这梅子饮……果然酸甜可口，甚解暑气。”马超努力寻找着话题，声音略显干涩。
诸葛嫣抬眼看他，唇边带着浅浅笑意：“马校尉喜欢便好。这市井之中，虽无宫中美酒佳酿，却也别有风味。”
“姑娘说的是。”马超点头，渐渐放松下来，“末将久在行伍，倒是更习惯这般……真切的味道。”
两人便从这饮子说起，渐渐聊到了市集见闻、邺城风物。马超发现，诸葛嫣虽看似柔弱，但言谈间自有见地，对许多事情都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并非一味困于闺阁的女子。她的声音温和，语调平缓，听在耳中，竟比任何丝竹之音更令人心静。
饮尽碗中酸甜，诸葛嫣便起身告辞：“马校尉，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马超连忙也站起来，下意识道：“我……我送送姑娘？”
诸葛嫣轻轻摇头，唇角含笑：“不必了，离家不远，不敢再劳烦校尉。”她施了一礼，“多谢校尉的饮子。”
马超抱拳还礼：“姑娘慢走。”
诸葛嫣再次颔首，转身汇入了人流，那抹浅碧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熙攘的市井之中。
马超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手中粗陶碗的凉意早已散去，心中却仿佛被那梅子的酸甜浸润，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而温暖的充实感。
马岱这时才牵着马走过来，看着兄长依旧出神的样子，忍不住低声道：“兄长，人已走远了。”
马超猛然回神，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随即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回营。”他简短地命令道，一夹马腹，骏马便小跑起来。
马超策马穿行在返回大营的街道上，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相较于来时的心不在焉，此刻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他。然而，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他那锐利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柔和而恍惚的光芒。市集喧嚣似乎仍在耳边回响，但那喧嚣之中，唯独清晰地镌刻着那抹浅碧色的身影和那温婉的嗓音。
马岱安静地跟在兄长侧后方，敏锐地察觉到了马超周身气场那微妙的变化。他没有出言打扰，只是心中暗忖：看来兄长这次是真的上了心。那诸葛家的姑娘，确实与西凉女子乃至邺城常见的贵女都不同，那份于市井中依旧保持的从容娴静，难怪能让兄长这般在意。
回到屯骑校尉驻守的营区，熟悉的号角声、金铁交击声以及士卒操练的呼喝声扑面而来，将马超瞬间拉回了现实。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亲兵，脸上的恍惚迅速褪去，重新被冷峻和专注所取代。
“阿岱”他沉声对马岱吩咐道，“去核查今日各队操练记录，未达标的，明日加训一倍。”
“诺！”马岱肃然应命，立刻转身去办。他知道，兄长这是要将那点突如其来的私人情绪，迅速压回到军规铁纪之下。
马超大步走向自己的营房，路过校场时，目光如电般扫过正在收队整理的士卒，任何一点懈怠和不合规矩之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几声简洁而严厉的指令出口，原本有些松散的队伍立刻重新紧绷起来。他必须如此，在这军营之中，尤其是在高顺那样冷面无私的上司麾下，任何个人的软弱与分心都是不被允许的。那碗梅子饮的酸甜，只能是他内心深处一个隐秘的、不容触碰的角落。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生根，便难以彻底抹去。当晚，马超在灯下批阅军务文书时，笔尖竟不由自主地在竹简的空白处，极轻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穿着襦裙的女子侧影。待他惊觉，立刻用刀笔将其狠狠刮去，留下了一道略显凌乱的刻痕。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军务上，仿佛要将那不该有的杂念连同那刻痕一同磨平。
与此同时，诸葛嫣也已回到了家中。她将买来的纸张仔细放好，便开始着手准备晚膳。炊烟袅袅升起，伴随着弟妹们的玩闹声，小院充满了平凡的温馨。她动作娴熟地忙碌着，神情平静，仿佛下午市集的那场偶遇，只是日常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只是，在间隙拾掇碗筷时，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空处，脑海中会不经意地闪过那位年轻校尉略显笨拙却又努力保持镇定的模样，还有他抢先付钱时那不容置疑的急切。与阿弟诸葛亮那般沉静睿智不同，也与寻常文人雅士的温文尔雅迥异，那位马校尉身上带着一种属于旷野和战场的、未经雕琢的直率与硬朗。她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笑意，随即便将这点思绪抛开，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家务。于她而言，生活的重心在于维系这个家，照料好弟妹，那些朦胧的、超出日常边界的人与事，尚不足以扰动她内心的平静。
夜色渐深，军营与市井小院都陷入了各自的宁静。马超结束了案头工作，起身走到帐外。夜空中繁星点点，与校场上零星的火把光芒交相辉映。他抬头望天，凉州浩瀚的星空与邺城此地的似乎并无不同，但此刻望向星空的心境，却与以往任何时刻都迥然相异。那星光之下，不再仅仅是需要守护的皇权威严与疆土城池，更悄然关联起了城中某处灯火、某个人影。
他握了握拳，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那份悸动并未消失，只是被他更深地埋藏起来，转化为一种更为沉静的决心。他知道，无论是作为臣子守护这新朝帝都，还是作为男儿追寻心中所愿，都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和更稳固的根基。而这力量与根基，只能来源于眼前这军营，来源于每一次严格的操练，每一场可能的征战。
他转身回帐，步伐沉稳。次日，当晨光再次洒落校场时，马超的声音将比以往更加洪亮，他的目光将比以往更加锐利。只是，在那钢铁般的外壳之下，一颗被市井梅饮浸润过的心，正悄然跳动，为这铁血生涯注入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柔软的期盼。这期盼如同潜行的溪流，在坚冰之下默默流淌，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天。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喧闹市集中，一次看似偶然的相遇，一碗由他抢先付账的、酸甜的梅子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