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花把匕首插回靴筒。
那本无字的功法被她用油布包好,塞在枕头底下。
她走到院子里,“我出去一趟。”
她说。
燕十三抬头看她一眼,没问去哪,只是点了点头。
默笙放下手里的簸箕,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无花姐,早点回来。”
李长生瘫在柜台后,脸上盖着书,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根本没在意。
江无花推开铺门,走了出去。
青石镇的阳光照在身上,有些暖意,但她心里揣着那块冰,怎么也化不开。
光在镇子里想,是没用的。
她得亲眼去看看,这口她亲手参与打下的江山,到底错在了哪里。
她要看看,这个她曾经以为能被改变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没骑马,沿着官道往南走。
脚步不快,眼睛看着路两旁。
田里的麦苗刚冒头,绿茸茸一片。
几个农人正在地里弯腰忙活。
看着是太平景象。
走了半日,拐进一条岔路,通往一个记忆里还算富庶的村子。
还没走近,就听见吵嚷声。
村口的大槐树下,围着一群人。
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衙役,正推搡着一个老汉。
老汉死死抱着怀里一个布口袋,不肯松手。
“王老栓!别给脸不要脸!这是朝廷的税!你敢抗税?!”
一个班头模样的衙役,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汉脸上。
“官爷!官爷行行好!”
老汉声音发颤,“不是小老儿抗税!春税刚交过,这……这‘保境安民捐’,实在是拿不出来了啊!家里就这点种粮了……”
“少废话!南边在打仗!朝廷缺钱缺粮!人人都要出力!你不出,难道让前线的将士饿肚子打仗吗?”
班头一把夺过那布口袋,掂了掂,嫌少似的撇撇嘴,“就这点?糊弄鬼呢!”
旁边一个妇人哭喊着扑上来:“官爷!不能拿啊!拿了我们全家今年就得饿死!”
衙役一把将她推开:“滚开!饿死?前线死的人多了!你们在这儿种地享福,出点钱怎么了?”
江无花站在人群外围,看着。
那老汉脸上全是绝望,那妇人瘫坐在地上,哭声压抑。
周围的村民,有的麻木地看着,有的眼神里藏着愤恨,却没人敢上前。
“保境安民捐”。
她记得冷云舒登基后,明确废除了所有前朝的苛捐杂税。
这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她走过去,声音不高,却让那班头动作一顿:“朝廷何时加征的这项捐税?”
班头扭头,看见是个穿着普通的年轻女子,没放在心上,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哪来的娘们儿,官府办事,少多嘴!”
他话音未落,手腕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那手力道奇大,像铁钳一样,捏得他骨头生疼。
“我问,朝廷何时加征的这项捐税?”江无花重复,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班头挣了一下,没挣脱,心里一惊,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放肆!这是州府下的文书!陈相爷亲自批示!你敢阻拦,是想造反吗?!”
陈相爷?
陈文?
江无花松开了手。
班头踉跄着后退两步,揉着发红的手腕,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她没再理会那班头,目光扫过那群衙役,扫过那些敢怒不敢言的村民。
最后落在那瘫坐哭泣的妇人和面如死灰的老汉身上。
这就是她打下的江山?
这就是所谓的新朝气象?
她转身,离开了村子。
身后,衙役骂骂咧咧的声音和妇人压抑的哭泣,混在一起,像一根细针,扎着她的耳膜。
继续往南。
越走,看到的类似事情越多。
有时是加征捐税,有时是强抽壮丁。
名目繁多,“军械费”、“转运捐”、“壮勇税”……
执行这些事情的,不全是穿着官服的衙役,还有些看起来像是地方豪强纠集起来的人手,行事更加蛮横。
她在一个镇子的茶棚歇脚,听见旁边桌几个行商模样的人低声抱怨。
“这生意没法做了!过一道卡子收一道钱,比大虞那时候还狠!”
“谁说不是呢!说是新朝新气象,我看是换汤不换药!”
“小声点!听说这都是陈相爷的意思……说是南边打仗,国库空虚。”
“国库空虚?我咋听说,京城里那些大官,该捞的一点没少捞?光是陈相爷门下那个姓王的郎中,上个月就给他小舅子捐了个知府!”
“嘘!你不要命了!”
江无花喝着粗劣的茶水,舌尖泛着苦涩。
陈文。
又是陈文。
这江山,是不是该姓陈了?
她冷哼一声,起身离开。
……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路过经历过战火的边境小城。
城墙破损,街道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血迹和焦痕。
一些兵士和民夫正在修补城墙,动作迟缓,脸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意。
她站在城门口,看着那些忙碌而麻木的身影。这就是前线。
这就是用无数“保境安民捐”和强行征发的壮丁,在守卫的疆土。
她看到几个穿着不同服色,像是军官模样的人,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其中一个年轻将领情绪激动:
“……不能再这样死守了!弟兄们也是人!不是填壕沟的土!”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将领冷笑:“叶将军有令,寸土不让!你想违抗军令?”
“叶寒枝?他懂个屁的打仗!他只知道执行陈相爷的命令!用弟兄们的命去换他的军功!”
“放肆!”
争吵声隐隐传来。
江无花听在耳中,心一点点沉下去。
叶寒枝。
陈文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原来不止是朝堂,连军队,也快姓陈了。
她走到城墙根下,那里蜷缩着几个受伤的兵士,裹着肮脏的绷带,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
一个断了手臂的年轻士兵,喃喃自语:“娘……我想回家……”
没有人理会他。
周围的人,要么同样麻木,要么忙于自己手头永远干不完的活计。
江无花蹲下身,从怀里掏出水囊,递到那年轻士兵嘴边。
士兵愣了一下,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贪婪地吮吸了几口清水。
“谢谢……谢谢……”他哑着嗓子说,眼睛里恢复了一点光。
江无花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心里那块冰,仿佛裂开了一道缝,涌出滚烫的东西。
这就是她要守护的人。
这些在泥泞里挣扎,被各方势力当做筹码和消耗品的人。
她看到了哪里漏。
不止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