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风是腥的。
不是纯粹的血腥,混杂着腐烂的皮肉味,黏稠地糊在口鼻间。
江无花站在一处刚经历过厮杀的山坡上,看着下方。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战场,是屠场,是乱葬岗。
尸体叠着尸体,几乎看不到地面。残缺的兵器插在泥土里,或是留在尸身上。
有些尸体还很新鲜,血尚未流尽,有些已经开始肿胀发黑,招来大群苍蝇,嗡嗡声汇成一片。
穿着军服的士兵,和那些穿着南蛮杂乱皮甲、布衣的敌人,扭打在一起死去,很多至死都保持着撕咬、捅刺的姿势。
他们的表情凝固在最后一刻,狰狞,疯狂,或者只是一种彻底的麻木。
没有伤兵的呻吟。
要么死了,要么就是伤重到发不出声音,静静等着血流干,或者被下一波冲杀踩踏成泥。
江无花走下坡,靴子踩在浸透血水的泥泞里,发出噗嗤声响。
她看到几个启安士兵正在搬运同袍的遗体,动作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远处,还有零星的战斗。
一小队士兵被数量更多的敌军围住,刀剑碰撞声、临死的惨叫短暂响起,又很快沉寂下去。
没有人去救援。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被榨干后的死寂。
连杀戮,都显得疲惫。
“盟主?”
一个带着惊疑的声音从侧后方响起。
江无花转身。
一个穿着将领盔甲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脸上沾满血污和烟尘,但那双眼睛,江无花认得。
是叶寒枝。
他比一年前更瘦削,眼神更硬。
他快步走过来,在江无花面前站定,抱拳,躬身,姿态放得很低,甚至带着一丝敬畏。
“末将叶寒枝,参见盟主。”
江无花看着他。
她记得这个年轻人,是陈文从流民堆里捡回来,一手培养起来的。
在她印象里,叶寒枝对陈文几乎言听计从。
“这里怎么回事?”
江无花问,目光扫过周围地狱般的景象。
叶寒枝直起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没什么波动:
“回盟主,敌军攻势太猛,不计伤亡。我军……伤亡很大。”
他顿了顿,“但仍在坚守。”
“坚守?”
江无花看向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搬运尸体的士兵,“就这样守?”
叶寒枝嘴唇抿了抿:“末将奉命,寸土不让。”
“奉谁的命?陈文的命?”
江无花语气平淡。
闻言,叶寒枝身体一僵,垂下眼帘:
“奉朝廷之命,陛下之命。”
江无花没再追问。
她走到一堆敌军尸体旁,蹲下身。
这些敌兵大多面容枯槁,眼窝深陷,不像饱食的战士,倒像饥民。
但他们死前爆发的力量,却异常恐怖。
她伸出手,指尖在一具尸体冰冷的额头上停留。
触感僵硬。
但除此之外,似乎……少了点什么。
她说不清楚。
人死了,魂魄散去,生气断绝,这是常理。
可这些尸体,给她的感觉格外空。
不是简单的死亡带来的空寂,更像是在死前,某种更本质的东西,被提前抽走了。
她接连查看了几具尸体,有敌军的,也有启安士兵的,都有类似的感觉。
尤其是那些死状越惨烈,表情越疯狂的,这种空的感觉就越明显。
“尸体,”
江无花站起身,看向叶寒枝,“你们怎么处理?”
叶寒枝答道:“能辨认的,尽量收敛,登记造册。无法辨认的,或敌军的,就地焚烧,深埋,以防瘟疫。”
“焚烧……”
江无花喃喃道。
火光,确实能掩盖很多东西。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极高处,似乎有几只黑色的鸟在盘旋,动作不像寻常飞禽。
“那些鸟,一直有吗?”
她指给叶寒枝看。
叶寒枝抬头望了望,摇头:“末将未曾留意。战场上乌鸦秃鹫不少。”
江无花不再说话。
她走到一处刚清理出来的空地,几个士兵正将尸体堆叠起来,准备泼上火油焚烧。
浓烈的臭味扑面而来。
她静静看着。
火焰燃起,吞噬血肉,发出噼啪声响,黑烟滚滚上升。
在那黑烟里,她似乎看到一丝极淡的扭曲痕迹,混在其中,升上高空,汇入云层,消失不见。
是错觉吗?
是这些死在战场上的人,死前最后的东西吗。
是恐惧?
是怨恨?
是绝望?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叶寒枝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沉默着。
他能感觉到江无花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那是一种隐而不发的怒意,比战场上直接的喊杀更令人心悸。
在他心中,这位亲手推翻前朝、名字能止小儿夜啼的“女罗刹”,比他那算无遗策的师父陈文,更接近力量的本质。
他敬畏她。
“盟主,”
叶寒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此地凶险,流矢无情,您……”
江无花打断他:“你师父陈文,最近有什么命令给你?”
叶寒枝喉结滑动了一下:“师父……陈相爷令末将死守战线,不得后退半步。”
“死守……”
江无花重复着这个词,看着眼前焚烧尸体的熊熊火光,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确实是在死守。”
只不过死守的,不止疆土。
她转身,不再看那焚尸的火堆。“我四处看看。”
叶寒枝躬身:“末将派一队人护卫您。”
“不用。”
江无花摆手,独自向着战线更前沿走去。
叶寒枝看着她消失在残垣断壁间的背影,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泛白。
江无花的到来,让他的那颗心,泛起了一丝不安。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可能要变了。
而他自己,正站在漩涡的边缘。
江无花走在废墟和尸骸之间,靴子踩过焦黑的土地。
那股尸体特有的空感,无处不在。
她停下脚步,望向敌军阵营的方向。
那里,黑压压的人影还在蠕动,准备着下一波进攻。
她知道,光在这里看,还不够。
她得知道,这些被消耗掉的东西,最终流向了哪里。
也许,该去源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