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通?”
声音从旁边传来。
是燕十三。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看着她。
江无花没说话。
燕十三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纵横交错的疤:“我以前,也觉得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人,说疯就疯了,非要来杀你,连命都不要。”
他顿了顿,“后来躺在这儿,天天看着这屋顶,慢慢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
“人这东西,有时候跟野兽没两样。饿极了,怕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燕十三声音沙哑,“你跟他们讲道理,讲规矩,没用。他们眼里,只有那口锅,只有那口能活命的粥。”
他拿起锈剑,用指腹慢慢刮过剑刃:“想让他们听话,要么,你有足够的米,把锅填满。要么,你手里有最硬的棍子,谁敢伸手,就敲断谁的手。”
江无花看着他。
“所以……就只能这样?”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不甘。
燕十三扯了扯嘴角:“不然呢?你以为你是神仙?能点石成米?还是能让人人都变成圣贤?”
他低下头,继续说道:“能把眼前这摊子守住,不让它变得更坏,就算对得起跟着你吃饭的人了。”
江无花沉默。
默笙端着一碗清水走过来。
她看了看江无花紧锁的眉头,小声说:“无花姐,先喝口水吧。”
江无花接过默笙递来的水碗,没喝。
她看着默笙清澈的眼睛,忽然问:“默笙,如果你有很多很多米,多到所有人都能吃饱,你会怎么做?”
默笙愣了一下,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我不知道……但,但肯定不能随便给人。以前在街上,要是你一下子拿出太多吃的,会被人抢的。得……得悄悄给,或者找个厉害的人守着。”
连默笙都懂的道理。
江无花心里那点不甘,慢慢沉了下去。
不是你有好心,有力量,就能把事情办好。
锅里的米越多,盯着它的眼睛就越多,伸过来的手也越多。
“守着……”
她喃喃道。
李长生在椅子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说梦话:“守?守得住吗?米缸底漏了,你守着缸沿有屁用。”
米缸底漏了?
江无花猛地看向李长生。
他还是那个姿势,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
但她听清了。
米缸底漏了。
所以无论往里面加多少米,都会流走。
所以锅里的粥,永远不够分。
哪里是漏的?
边关诡异的战事?那些疯狂送死的敌军?流云观?山上人?还是……朝堂里那只看不见的,搅动粥勺的手?
或许,都是。
她一直想着怎么把粥分得公平,却没想到,这口锅本身,早就千疮百孔。
有人在锅底凿了洞,一边看着他们为了锅沿那点残粥争抢撕咬,一边接着漏出去的“米”。
……
乌力罕带着残兵,越靠近京城,官道上的流民越多。
他们看到这支浑身是血、丢盔弃甲的队伍,纷纷惊恐地避让。
乌力罕看着那些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人,心里堵得厉害。
“将军,前面就是京城了。”副将哑着嗓子说。
乌力罕抬头,已经能望见京城巍峨的城墙轮廓。
但他没有直接去皇宫,而是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路。
“去陈相府上。”他对副将说。
副将愣了一下:“将军,不先面圣?”
乌力罕脸上没什么表情:“仗打成这样,总得有人先给陈相爷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而且,有些事,得先弄清楚。”
陈文府邸,门禁森严。
乌力罕被引到偏厅等候。
他身上的血污和伤口让引路的管家微微蹙眉,但没说什么。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陈文才缓步走来。
他穿着居家的常服,神色平静,看到乌力罕的惨状,眼中似乎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如常。
“乌力罕将军?”
陈文开口,“边关战事吃紧,将军不在前线御敌,何以擅离职守,弄得如此狼狈回京?”
乌力罕单膝跪地,声音沉痛:“末本将无能,丢了土城,无颜见圣,请相爷责罚!”
陈文虚扶一下:“将军请起。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
他话锋一转,“陛下将北线托付于你,你这一败,损兵折将,动摇国本,着实令人痛心。”
乌力罕抬起头,看着陈文:
“相爷,末将并非推卸责任。只是此战,实在蹊跷!末将怀疑,背后恐有邪祟作梗!而且,末将多次派人求援,皆石沉大海!敢问相爷,京城援军何在?”
陈文眉头微蹙,叹了口气:“将军有所不知。南境战事更为激烈,叶寒枝将军那边压力巨大,京城兵力捉襟见肘,实在分不出援军驰援北线。至于邪祟作梗……”
他摇了摇头,“此等怪力乱神之说,岂可轻信?动摇军心,可是大罪。”
闻言,乌力罕心头火起,却强压下去:“相爷!末将亲眼所见!那些敌军,根本不像活人!此事若不查明,边关永无宁日!”
陈文沉默片刻,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乌力罕将军,你是个直性子,本相知道。但有些事,不是你该过问的。你的职责,是守土。守不住,是你的失职。至于其他……朝廷自有考量。”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乌力罕身上,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你且先在京中养伤。此事,本相会禀明陛下。如何处置,由陛下圣裁。”
乌力罕看着陈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也得不到答案。
他咬了咬牙,抱拳道:“遵命。”
他退出偏厅,走在陈府寂静的廊下,只觉得那股寒意,比在边关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
朝廷自有考量?
什么考量?
需要用人命去填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