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发皆白的老者盘坐在蒲团上,气息与周遭灵气浑然一体。
他面前,有一面悬浮的水镜,镜中云雾缭绕,看不清具体景象。
弟子躬身,将玉碟高举过头:“禀玄玑长老,下宗流云观急讯。三月前派往东南域遴选灵根的三名外门弟子,魂灯玉牌尽碎,已确认陨落。下宗自查无果,恳请上宗示下。”
老者,玄玑,眼皮微抬,目光扫过玉碟,那上面流转的符文映在他古井无波的眼底。
“知道了。”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弟子不敢多言,维持着躬身的姿势。
玄玑视线转向那面水镜,镜中云雾似乎翻涌得剧烈了些。
他屈指一弹,一点灵光没入水镜。
镜面波纹荡漾,隐约传来一个略显倨傲的年轻声音:“玄玑师叔?何事扰我清修?”
“东南域,凡俗大虞更替之地,有三名外门弟子折损。”
玄玑开口,“流云观处置不了。”
“外门弟子?”
镜中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死了便死了,也值得惊动我天衍宗?玄玑师叔,你越活越回去了。”
“非是弟子本身。”
玄玑语气依旧无波,“三人同时陨落,现场残留气息……非此界寻常手段。下宗怀疑,或有异物现世,或……是其他天的人,伸了手。”
镜中沉默了片刻。
那倨傲的声音再响起时,“确定?”
“魂灯寂灭,玉牌碎如齑粉,非强力碾压不可为。下宗巡查使回报,未见高阶修士斗法痕迹,亦无魔气、妖气残留。唯有凡俗王朝更替,气运动荡。”
“凡俗气运……”
镜中声音沉吟,
“罢了,既然你开了口,我便派两人下去看看。正好,也让门下那些眼高于顶的小家伙们,见识见识下面的模样。免得总以为九天十地,唯我独尊。”
“有劳。”
玄玑淡淡应道。
水镜波纹平复,画面消失。
玄玑缓缓闭上双眼,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
江无花走到柜台前,看着瘫在破椅子里,脸上盖着本《南华游记》的李长生。
“爹。”
书册下没动静。
“那些‘山上人’,是不是还会来?”
书册动了动,下面传来含糊的声音:“……嗯。”
“他们到底是什么?”
李长生慢吞吞拿下脸上的书,露出没什么表情的脸。
“一群占了好地方的虫子。”
他扯了扯嘴角,“觉得自个儿住的坑,就是全天下。”
江无花皱眉。“虫子?他们……很强。”
“强?”
李长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瞥了她一眼,“那是你没见过真的。”
“真的?”
江无花追问,“还有什么?”
李长生坐直了些,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懒得说太多。
“这么跟你说吧,”
他指了指脚下,“咱们这儿,连带着上头那些仙山云海,拢共算一块,叫‘玄明界’。”
江无花点头,这个她隐约知道。
“玄明界,”
李长生又抬手,指了指头顶,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看向无尽虚空,
“在‘九天’里头,排最末。垫底的。”
九天?
江无花心头一震。
“九天之外,还有‘十地’。”
李长生继续道,“那地方,更不是人待的。乱七八糟,什么玩意儿都有。”
九天十地。
江无花一直以为,“山上”就是修行的顶点,是凡人遥不可及的彼岸。
可现在才知道,那所谓的仙山,不过是更广阔天地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九天……十地……有多大?”她声音有些干涩。
“多大?”
李长生嗤笑一声,“把你脚下这片地,放大千倍,万倍,也填不满九天一隅。至于十地……”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鬼地方,没边没际,法则都是乱的。掉块石头下去,指不定能砸出个稀奇古怪的玩意。”
江无花默然。
她想起那柄长刀轻易斩灭三名山上人的场景。
那样的力量,在九天十地,又算得了什么?
“那我们……”
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
“我们?”
李长生重新瘫回椅子,把书盖回脸上,
“我们就是活在垫底世界垫底角落的一群……嗯,算是活物吧。”
他声音闷闷地传来:“所以,别把眼皮子底下这点东西太当回事。什么仙啊魔啊,争来斗去,抢破头的那点资源,丢到上头,喂狗都嫌塞牙。”
江无花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雄心,要改变这世道,要让普通人活得有尊严。
可在这浩瀚的九天十地面前,玄明界本身,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世道”?
这里的生灵,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草芥”?
李长生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书册下又飘出一句:“不过,垫底有垫底的好处。”
“什么好处?”
“清净。”
李长生说,“那些真正麻烦的家伙,懒得往这儿瞅。”
麻烦的家伙……
闻言,江无花心头又是一凛。
“那……上面的人,又是什么?”
她想起方才李长生话里提及的只言片语。
“收租的。”
李长生言简意赅,
“每隔些年头,下来看看,挑点顺眼的东西带走,再丢点他们用剩下的渣滓。算是……嗯,交易。”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漠然,仿佛在描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江无花却从这漠然中,听出了更深的东西。
玄明界,在那些上面眼中,或许只是一个贫瘠的“收割”的田地。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山上人”,在面对更上层的存在时,恐怕也与他们眼中的凡俗蝼蚁无异。
这认知让她心底发寒,却又隐隐有种破开迷雾的清明。
原来,力量的阶梯,永无止境。
所谓的仙凡之别,不过是这无尽阶梯上,微不足道的一级。
她也曾试图撑起一片天。如今看来,何其可笑,又何其……渺小。
但下一刻,一种不服输的倔强,又从心底最深处钻了出来。
垫底又如何?
渺小又如何?
至少,她还活着,还能呼吸,还能挥刀。
“爹,”
她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上面的人,会对这里……有影响吗?”
李长生在书册下含糊地应了一声:“看心情。”
“看谁的心情?”
“看那些收租的,心情好不好。”
李长生似乎翻了个身,椅子发出吱呀声响,“心情好,可能多扔点渣滓。心情不好,可能顺手碾死几只吵到他们的虫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比如,那些不安分的山上人,或者……其他什么碍眼的东西。”
这话意有所指。
江无花立刻想到了那柄刀,想到了自己。
她们,算不算是“碍眼的东西”?
看来,在“收租的”到来之前,她必须变得更强。
至少,要有不被随手碾死的资格。
她不再多问,转身走回院子中央,重新拿起那本无字书册。
天上的风雨欲来,她管不了。
但脚下的路,还得她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