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花握着刀,站在原地喘气。
丹田里那股气消耗得七七八八,手臂还在微微发抖,分不清是脱力还是后怕。
她低头看脚边的长刀,它静静插在土里,和寻常柴刀没什么两样。
她抬脚,想往燕十三被埋的地方走。
刚迈步,腿一软,差点跪倒。
用刀撑住身子,缓了口气,才慢慢挪过去。
那片土墙完全塌了,碎土块和烂木头堆成个小丘。
她看到一角灰色衣料从缝隙里露出来,上面沾着暗红。
“燕十三?”
她喊了一声,声音沙哑。
没有回应。
她扔下刀,跪下来,用手扒拉那些碎块。
土渣和木刺扎进指甲缝,她也顾不上。扒开几块大的土坯,看到下面的人。
江无花呼吸一滞。
燕十三侧躺着,蜷缩着,半个身子被压在最下面。
从腰往下,一片血肉模糊。
左腿的骨头刺破裤子露出来。
右腿稍好,但也软塌塌的,估计骨头全碎了。
后背的衣服烂了,露出底下青紫交加、深深凹陷的皮肉。
他脸上没一点血色,嘴唇灰白,眼睛紧闭。
只有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但任谁看了都知道,这离死,只差一口气了。
江无花伸手,想把他从废墟里抱出来。
手指刚碰到他肩膀,就感觉到他身体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见状,江无花急忙缩回手。
不敢动。
这伤势,随便挪动,可能直接就……
她跪在废墟边,看着燕十三气若游丝的样子,眼泪不争气的啪塔啪塔落在地上。
她见过很多死人,亲手杀的也不少。
战场上的断臂残肢,被天火焚毁的焦尸,她都见过。
可很少会让她像现在这样,让她感到……恐惧。
一种在乎的人死去的恐惧。
当初在京城已经感受过秦山的离去。
后来在江北的周镖头,张豹,王婶……。
现在又是燕十三。
她以为自己变强了,可以对抗了,可在死亡面前还是只有深深的无力。
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抹去眼前的模糊。
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她环顾四周。
村子里还有零星的火光在烧,噼啪作响。
远处似乎有压抑的哭声,不知道是哪个侥幸躲起来的村民。
她得救他。
必须救。
可怎么救?
这荒村野地,连个郎中都找不到。
就算有郎中,看到这伤势,估计也只会摇头。
找爹。
爹一定有办法。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小心翼翼地将燕十三身周剩余的碎块清理开,尽量不牵动他的伤处。
然后脱了自己的外袍,铺在地上,试着将他一点点挪到袍子上。
燕十三的身体软绵绵的,像一袋碎骨头。
每次微小的移动,他都无意识地痉挛,额头上渗出冷汗,牙关咬得咯咯响,但始终没醒。
江无花鼻尖也冒了汗,动作放到最轻,花了比厮杀更长的时间,才将他完全挪到袍子上。
她用袍子边缘将他腰腹以下血肉模糊的部分稍微盖了盖,不敢包扎,怕碰坏了。
然后她站起身,看向插在一旁的长刀。
“喂,”
她对着刀说,声音干涩,“带我们回去。”
刀没反应。
她走过去,握住刀柄。
这次,刀身没有传来那种温顺的共鸣感,反而有点沉,带着点不情愿。
江无花管不了那么多,用力将它拔起。
另一只手抓住铺着燕十三的袍子边缘,试着提了提。
太重了,一个人,加上半身碎骨,她单手提不动。
她想了想,将长刀横着塞到袍子下面,垫在燕十三腰背位置。
然后再次握住刀柄,催动体内仅存的那点气。
刀身嗡鸣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
但还是将袍子和上面的人缓缓托离地面。
飞得歪歪扭扭,远不如来时平稳。
江无花必须全力操控,才能保持方向,避免颠簸。
她不敢飞太高,怕风大,怕失手。
夜色中,一道歪斜的流光,拖着一个铺着人的袍子,慢悠悠地朝着家的方向飞去。
速度比来时慢了数倍不止。
飞了一段,江无花感觉到袍子上的燕十三动了一下。
她低头,看到他眼皮颤了颤,似乎想睁开,
但没能成功。
他嘴唇翕动,发出极轻的气音。
江无花没听清,俯下身:“你说什么?”
“……娘……”
燕十三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想你……”
江无花愣住。
她看着燕十三灰败的脸上,竟隐约浮现一丝类似孩童的依赖神情。
他在说胡话。
她心里某个地方被戳了一下,酸涩难言。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小心地操控着长刀,尽量让飞行平稳些。
飞回青石镇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铺子静悄悄的,门还关着。
江无花操控着长刀,缓缓降落在院中,几乎虚脱。
她踉跄一下,稳住身形,第一时间去看袍子上的燕十三。
他依旧昏迷着,呼吸似乎更微弱了。
“爹!爹!”
江无花朝着屋里喊,声音带着颤抖。
屋里没动静。
她急了,上前用力拍门:“爹!开门!燕十三要死了!”
过了好几息,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李长生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股起床气。
“吵什么……”
他话说到一半,目光落在院中袍子上那个血人身上,顿住了。
他走到燕十三身边,蹲下来,掀开盖着的袍子一角看了看。
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
江无花紧张地看着他:“能救吗?”
李长生没立刻回答,伸手搭在燕十三脖颈脉搏上,探了探。
又翻看他眼皮看了看瞳孔。
“半个身子都碎了。”
他收回手,语气没什么起伏,“五脏移位,经脉断了一大半。就剩一口气吊着。”
闻言,江无花瞬间绷不住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爹你一定要救救他,我求你了……”
李长生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嫌弃的了她一眼:
“多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我什么时候说没办法了?”
江无花一愣。
“尽给我找事做。”
李长生嘟囔了一句,转身往屋里走,“拖进来吧。轻点,别把那口气颠没了。”
江无花连忙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小心翼翼地拖着袍子,将燕十三挪进屋里。
李长生指指里间那张空着的板床:“放那儿。”
将燕十三安置好,江无花站在床边,看着李长生在屋里翻箱倒柜,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摸出个落满灰尘的小木匣。
打开,里面是几排长短不一的银针,还有几个颜色古怪的小瓷瓶。
“出去。”李长生头也不抬地说。
“我……”
“碍事。”
……
启安元年,秋。
茶棚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唾沫横飞,讲的正是去年闹得人心惶惶的“天火”。
“……话说那女罗刹,眼见仙人所放天火肆虐,生灵涂炭,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中宝刀一晃,嚯!只见那刀光……”
底下听书的茶客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偶尔有人插嘴:
“张瞎子,你又胡咧咧,那女罗刹不早没影儿了?还宝刀呢!”
“你懂个屁!”
说书先生眼睛一瞪,“那是隐退了!高人风范!不信你去河间府那边看看,那几个被天火燎过的村子,现在草都长一人高了!”
众人哄笑。
确实,一年过去,当初烧得只剩焦土的村子,废墟被清理,新垦的田地泛着黑油油的光,有些地方甚至盖起了更结实的砖瓦房。
死人?
埋了也就埋了。
活人总得过日子。
天火再可怕,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吓唬小孩的由头。
新朝的气象是实实在在的。
官道拓宽了,铺了石子,下雨天不再泥泞难行。
各州县衙门口立起了石碑,刻着《新律》核心几条,白纸黑字写着按亩征税,取消丁口钱,严禁官吏勒索。
起初没人信,觉得换汤不换药。直到几个顶风作案、强占民田的胥吏被砍了脑袋,悬首示众,人们才咂摸出点不一样的味道。
驿站快马传递着各地的消息。
江南漕运疏通,第一批官粮北运,平抑了飞涨的粮价。
北疆军屯垦荒,战马圈养,边境难得太平了几个月。
人口册子上的数字,在缓慢的往上爬。
街面上的流民少了,铺子里的生意多了,连勾栏瓦舍的丝竹声,听着都比往年要亮堂些。
一切都像是上了正轨,朝着好的方向,轱辘轱辘往前滚。
……
皇宫,御书房。
窗外的桂花开了,香气被风送进来,甜得有些腻人。
冷云舒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案头上堆积的奏折矮下去一截,但旁边待批阅的依旧像座小山。
他穿着常服,领口微敞,比起一年前那个坐在龙椅上脊背僵直的少年,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郁,也添了些许疲惫。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棵开始落叶的银杏。
金黄的小扇子悠悠飘下,铺了一地。
“陈文。”
他开口,声音有些干。
身着深绯色官袍的陈文应声从外间走进。
他三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却已见了霜色,一丝不苟。
他拱手,姿态标准:“陛下。”
冷云舒没回头,依旧看着窗外:
“临近中秋了。”
“是。礼部已拟定了宫中赐宴与各地赏犒的章程,请陛下过目。”
陈文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呈上。
冷云舒没接。
“我想回去看看了。”
他说。
陈文举着册子的手顿了顿,抬起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波动,快得抓不住。
“陛下,”
他声音平稳,带着恭谨,“请陛下注意礼节,自称‘朕’。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万金之躯,不宜轻动。”
冷云舒慢慢转过身,看着陈文。
一年前,这个男人还会在他面前皱眉,会因为某个政令推行受阻而拍桌子,会私下里叫他“小子”,虽然语气总是不太好。
现在,他只会躬身,称陛下,说官话。
“只是去看看。”
冷云舒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执拗,“看看……他们。”
陈文垂下眼帘:“陛下,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各地官员奏报、赋税账目、军屯事宜,皆需陛下圣裁。江南世家表面归顺,暗流依旧。陛下此刻离京,恐生变故。”
他顿了顿,补充道,“且先帝……虞铧虽被圈禁,其旧部未必死心。陛下安危,关系社稷。”
一番话,条分缕析,冠冕堂皇,堵死了所有可能。
冷云舒沉默了。
他看着陈文低垂的头,看着他那身代表着一品大员的深绯官袍,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一年,陈文像变了个人。
那个在江北战场上,能跟他和江无花一起蹲在沙盘前,为一个战术争得面红耳赤的谋士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谙官场规则,说话滴水不漏,处处以“大局”“社稷”为重的能臣。
是这皇宫改变了他?
还是这身官袍改变了他?
“你变了,陈文。”
冷云舒忽然说。
陈文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常态:“臣只是恪尽职守。”
“一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
陈文抬起头,目光平静,“那时臣是谋士,如今臣是官员。位置不同,该守的规矩自然不同。”
“朕知道了。”
冷云舒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听不出情绪。
他走回书案后,重新拿起朱笔,“章程放下吧。”
“是。”
陈文将册子轻轻放在案角,再次躬身,退了出去。
脚步轻而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御书房里又只剩下冷云舒一人。
他盯着那本赏犒章程,看了很久,却没有翻开。
桂花香气依旧甜腻,他却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如今江山初步安定,百姓渐露笑脸,他却感觉自己被困在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笼子里。
连想回去看看,都成了需要权衡利弊、关乎“社稷”的大事。
陈文说的没错。
他是皇帝了。
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这皇帝当的……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连说句“我想去看看”,都得先自称“朕”。
他提起笔,蘸了朱砂,在一份关于核查边镇军粮的奏折上批下一个“准”字。
笔锋凌厉,带着一股压抑的力道。
窗外,又一片银杏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