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冻土消融,柳条抽了新芽,透出点嫩生生的绿意。
阳光也终于有了点暖和气儿,不像之前那样只是看着亮堂。
长生铺子里的日子,依旧清贫,但饭桌上的荤腥却没断过档。
李长生骂骂咧咧的理由花样翻新,一会儿是“肉铺老板脑子被门夹了多算了钱”。
一会儿是“卖鱼的婆娘看上老子英俊非要多塞一条”。
江无花和冷小饿听得嘴角直抽,却都默契地埋头苦吃,努力长肉。
这天吃过晚饭,李长生没立刻瘫回椅子,而是敲着桌子,皱着眉,目光在江无花和冷小饿之间扫了几个来回,最后定格在冷小饿那张疤痕交错的脸庞上。
“喂,那个谁。”
他语气依旧不怎么客气,“你小子,识不识字?”
冷小饿正收拾碗筷,闻言动作一顿,低下头:“回恩公,以前……在家中学过一些,认得几个字。”
“认得几个是几个?”
李长生挑眉,“之乎者也懂不懂?会不会写自己名字?”
冷小饿声音更低:“《三字经》、《千字文》都曾学过……会写名字。”
“啧。”李长生咂了下嘴,像是嫌弃,又像是松了口气。
他目光转向一旁竖着耳朵听的江无花,“你那个孙老头子的私塾,还能塞个人不能?”
江无花眼睛一下子亮了:“能!肯定能!孙先生巴不得学生多几个呢!就是……”
她声音小了下去,偷偷瞅李长生的脸色,“束修……可能……”
李长生脸一黑,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没好气道:“老子知道要钱!用你提醒?”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像是极其肉痛地说,“明天……明天你就带他去!跟那孙老头子说,钱老子过两天就凑给他!”
他又瞪向冷小饿,恶声恶气:“去了就给老子好好学!敢偷懒耍滑,浪费老子的铜板,腿给你打断!听见没?”
冷小饿完全愣住了,手里还拿着抹布,僵在原地。
去私塾?
读书?
他从未想过。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在这铺子里劈柴挑水,偿还恩情,直到……他不敢想未来。
“恩公……我……”
他喉咙发紧,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那笔束修对恩公来说,绝对是巨大的负担。
“我什么我?”
李长生眼睛一瞪,“让你去就去!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多认几个字,以后账本给你看,省得老子费眼睛!这叫……这叫废物利用!懂不懂?”
话虽难听,但那意思却明明白白。
江无花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拉冷小饿的袖子:“小饿哥!快谢谢爹!爹让你去呢!”
小饿看着李长生那张写满“不耐烦”和“亏大了”的脸,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酸又胀。
他后退一步,撩起衣摆,就要往下跪。
“停!”
李长生喝止他,“少来这套!老子不吃!赶紧把碗刷了!看着就心烦!”
说完,他像是生怕自己反悔,赶紧起身,溜达回柜台后,把自己埋进椅子里,闭上眼睛装死。
江无花冲小饿挤挤眼,无声地笑。
第二天,江无花就领着还有些恍惚的冷小饿去了孙氏私塾。
孙先生看到又来个学生,虽然穿着旧衣脸上带疤,但眼神清亮,态度恭谨,考教了几句基础也答得不错,自然是欣然收下,至于束修,看在李长生“过两天就凑”的份上,也没急着催。
消息很快就在小街传开了。
王婶来送腌菜时,拉着江无花的手念叨:“长生兄弟真是……嘴硬心软哟!小饿那孩子有福气!”
赵娘子买针线时,也跟李长生搭话:“李老板,大气啊!两个娃都送去识字,将来准有出息!”
李长生哼了一声,没搭理,但嘴角比AK都难压。
张婆婆摸索着送来几个鸡蛋,说是给小饿补脑子。
连王屠夫碰见李长生,都难得地没抬杠,只是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读书好,读书好。”
大家都看得出来,李长生这铁公鸡,是真疼他这俩“儿女”。
虽然表达方式别扭得厉害
就在这小城一角因为一个孩子能上学而泛起些许温情涟漪时,遥远的虞国西北边境,却是另一番景象。
春寒料峭,戈壁滩上风沙依旧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枯黄的骆驼刺在风中瑟瑟发抖。
一支残破的虞军队伍,正在艰难地往东跋涉。
他们衣甲破损,旗帜歪斜,许多士兵身上带着伤,血迹凝固在肮脏的军服上。
队伍沉默得可怕,只有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以及伤员偶尔压抑的呻吟。
队伍前面,一个穿着破损将领盔甲、满脸风霜血污的中年汉子,牵着一匹瘸腿的战马,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是这支残军的统帅,姓秦,官拜游击将军。
几天前,他们驻守的烽火堡遭遇了戎狄精锐骑兵的突袭。
兵力悬殊,援军迟迟不至,苦战一天一夜,烽火堡还是破了。
他带着不到百人的残兵拼死杀出重围。
身后,是陷落的堡垒和死去的弟兄。
前方,是茫茫戈壁和未知的命运。
“将军……喝口水吧。”
一个亲兵递过来一个水囊,声音沙哑。
秦将军木然地接过,灌了一口,冰冷浑浊的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失败的苦涩。
朝廷……朝廷早就忘了他们这些边军了吧?
粮饷拖欠,兵员不足,器械老旧。
陛下只顾着求仙问道,皇子们忙着争权夺利,谁还记得这西北边关的风沙和血?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群跟着他死里逃生的儿郎,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但眼神里还残存着一丝野草般的韧劲。
不能垮。
他对自己说。
只要还能回到关内,找到上官……或许……或许还能为死去的弟兄们讨个说法,为活着的争取一条生路。
但他心里清楚,希望渺茫。
打了败仗,丢了堡垒,按照虞军律例,他这颗人头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风沙更大了一些,吹得人睁不开眼。
秦将军抹了把脸,手上的老茧和伤口混着沙砾,粗糙无比。
他望着东南方向,那是虞国腹地的方向,也是京城的方向。
眼神里交织着疲惫、不甘、愤怒,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必须回去。
哪怕只是为了问一句:为什么?
而在更遥远的南方小城,阳光正好。
私塾里传出孩童朗朗的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冷小饿坐在角落,握着粗糙的毛笔,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描摹着自己的新名字。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专注的侧脸和狰狞的疤痕上,竟奇异地融合出一种平静的力量。
江无花在一旁偷偷看他,眼里带着笑。
李长生坐在铺子里,打着哈欠,听着隐约的读书声,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柜台。
算盘旁边,放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准备给孙先生送去的束修铜钱。
春日的阳光,似乎真的能暖到人心里去。
哪怕边境的风,依旧寒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