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永远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是朱门酒肉的奢靡,是深宫丹炉的烟霭,是权力角斗场边缘散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暖阁香薰依旧,张尚书指尖敲击扶手的节奏,却比往日快了些许。
他面前不再只有那个黑衣管家,还多了两个穿着体面、眼神精干的幕僚。
“北边三镇又递了折子,军饷拖欠半年,兵士已有怨言,恐生哗变。”一个幕僚低声道,递上一份密报。
张尚书扫了一眼,随手扔在一旁,像是掸掉一粒灰尘:
“压着。陛下近日服了‘仙师’新进的‘九转还丹’,正需静养,岂容这些琐事烦心?让兵部从别处挪点银子先打发过去。”
“可是尚书大人,各处用度都紧,边关……”
“边关重要,还是陛下的长生大道重要?”张尚书冷冷打断,目光扫过说话那人,后者立刻噤声,低下头去。
另一个幕僚适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宫里传出消息,陛下昨日午后咳血了。虽然立刻被压下,但几位殿下……似乎都知道了。”
敲击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住。
张尚书眼皮微微一抬,精光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半眯的状态:“哦?仙师的丹药……看来火候还是差了点。”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几位殿下往‘玄都观’跑得更勤了。二殿下送了一对三尺高的东海血珊瑚,四殿下寻来了一株据说五百年的老山参,七殿下……”
幕僚顿了顿,“七殿下将他母妃留下的一串前朝高僧加持过的佛珠,送给了仙师。”
“呵。”
张尚书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一个个的,孝心可嘉啊。”他顿了顿,缓缓道,“陛下……还有多少时间?”
幕僚头垂得更低:“太医令私下说,油尽灯枯之象已显,全凭丹药吊着一口气……快则三五个月,慢则……恐怕也难熬过今年冬。”
暖阁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三五个月……”张尚书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够了。”
足够了。
足够他和他背后支持的那位殿下,完成最后的布置,扫清最后的障碍。
老皇帝这盏灯,终于要熄了。
这消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所有有心人坐立不安,又必须装作若无其事。
无形的硝烟,开始在皇城上空弥漫,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浓烈。
几位成年皇子的府邸,车马明显变得频繁。
夜深人静时,总有不起眼的轿子或马车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出。
各部衙门的官员们,神色间也多了几分谨慎和窥探,说话做事都留着三分余地。
城防营和禁军的几位统领,近日都“偶感风寒”,告假在家,但家门口的轿子却几乎没断过。
就连市井之间,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茶馆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更低,谈论边关战事或年景收成的人少了,偶尔有人大着胆子提一句“宫里”或“哪位爷”,立刻会被同伴用眼神制止。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京城上空。
在这片压抑中,“玄都观”却香火鼎盛,越发超然物外。
那位备受皇帝宠信的清虚仙师,依旧一副仙风道骨、不染尘埃的模样,对各方送来的厚礼照单全收,然后关起门来,继续开炉炼丹,仿佛外界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位仙师丹房里炼的,恐怕不止是给皇帝吃的“长生丹”。
千里之外的边陲小城,感受不到京城那迫人的低压。
但一些细微的变化,还是顺着南来北往的客商、偶尔过境的军队,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茶馆里,那个走南闯北的镖师再次灌下一碗粗茶,这次脸上没了抱怨,多了几分凝重和神秘。
“兄弟们,最近都警醒点。”
他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上不太平。往北边去的货,盘查严了好几倍。听说……京里怕是要有大动静了。”
“啥动静?还能比戎狄打过来动静大?”同伴不以为然。
“嘘!”
镖师瞪了他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不一样!那是……天家的事!听说老皇帝……快不行了。几位龙子争位呢!这节骨眼上,站错队可是要掉脑袋的!”
同伴脸色变了一下,左右看看,不再吭声。
另一个行商打扮的人凑过来,插嘴道:“我也听说了。粮价怕是还要涨!各地州府都在拼命囤粮,谁知道接下来会怎样?这虞国啊……唉!”
角落里,那几个带刀剑的汉子也在低声交谈。
“青阳派和伏虎门停战了。”
“哦?为啥?那铁矿不要了?”
“上头传来话了,让他们最近都安分点。听说……是京里某位大人物发了话,这关头,江湖也不能乱。”
“妈的……这闹的……”
这些模糊的流言,像水面的涟漪,轻轻荡开,触及到长生铺子时,已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李长生依旧瘫在柜台后,打着他的哈欠,算着他的小账,骂着两个“吃白食”的小的。
偶尔有客人闲聊时提起几句京城的传闻,什么皇帝求仙、皇子孝顺之类,他也只当是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甚至懒得嗤笑一声。
江无花和冷小饿更不关心那些。
他们一个忙着偷偷练武和计算家用,一个沉默地干活并警惕着过往的陌生面孔。
对他们而言,下一顿饭有没有肉,柴火够不够烧,李长生今天心情好不好,才是天大的事。
京城的惊涛骇浪,距离这条破旧小街上的破烂铺子,实在太远了。
远得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李长生罕见地没有立刻睡着时,他会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屋顶,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床沿上轻轻敲击。
那节奏,若是京城里那些嗅觉灵敏的大人物听见,或许会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和心惊。
但他只是敲了几下,便翻个身,嘟囔一句: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死光清净……”
然后,裹紧被子,沉沉睡去。
仿佛那席卷而来的无形硝烟,真的与他这小小铺子,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