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声沉,一下,一下,砸在潼关外干冷的空气里,也砸在每个仰头望着那道巍峨关隘的士兵心上。
江无花骑在战马上。
马是抢来的大虞军马,高大,性子还有些烈,蹄子不安地刨着地上的冻土。
她握着缰绳,目光越过前面黑压压的阵列,落在远处那座如同巨兽匍匐的城关上。
潼关。
破了它,后面就是一马平川,直抵京城。
那个她听着、恨着,又仿佛遥不可及的地方。
那个代表着“皇帝”“朝廷”,压得无数人喘不过气来的庞然大物,它的心脏就在那后面跳动着,虚弱,却仍在跳。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扎进肺里。
她调转马头,面向身后绵延的军队。
这支军队,早已不是最初那群拿着锄头木棍、只为一口吃食的流民了。
铠甲虽然依旧驳杂,但穿戴齐整。刀枪虽然形制不一,但锋刃磨得雪亮。
队伍肃静,只有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无数双眼睛看着她,里面有狂热,有畏惧,有麻木,更多的是被战火和规矩锤炼过后一种近乎本能的服从。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子刮过铁皮,清晰地传到前面几排人的耳朵里,又被一层层传递下去。
“前面,就是潼关。”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很多人说,它是天险,打不下来。”
下面一片死寂。
“一年前,也有人跟我说,草原打不下来,金帐王庭打不下来。”
她声音里听不出得意,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我们打下来了。”
“现在,他们又说潼关打不下来。”
她抬起手,指向那座雄关,“我不信。”
“我信我手里的刀!”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的决绝,“信你们手里的枪!信我们这些人,从北到南,一路杀过来,不是为了停在这座破城门下面!”
“想想你们为什么站在这里!”
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烧穿每一个人的内心,“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是因为爹娘饿死了!是因为地被抢了!是因为被人当牲口一样踩在脚下!”
“现在,有人告诉我们,停下吧,这是天险,打不过的。”
她冷笑一声,那笑声在肃杀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放他娘的狗屁!”
“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险!只有不敢闯的人!”
她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今天,我们就闯给你们看!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看看,被他们当成草芥的人,是怎么把他们的‘天’捅个窟窿的!”
她说完,不等下面爆发出呼喊,猛地一挥手。
旁边一个亲兵立刻上前,手里拿着一块厚厚的黑布。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江无花俯身,亲手用那块黑布,将那匹躁动战马的双眼,严严实实地蒙住了。
战场上一片哗然。
蒙住马眼,意味着马看不见前方,只能凭着本能和骑手的操控前冲。
这是破釜沉舟,是自断退路,是告诉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这一仗,没有回头路。
要么踏破潼关,要么,就和这匹蒙眼的马一起,撞死在那冰冷的城墙下。
肃杀之气瞬间暴涨,像一张拉满的弓,空气都凝滞了。
江无花坐在蒙住眼睛、不安地用蹄子刨地的战马上,握紧了缰绳和匕首,望向潼关的眼神,冰冷如铁。
……
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长生铺子门前。
冷云舒——或者说,小饿,正低着头,用力劈着柴。
斧头起落,木柴应声裂开,露出里面新鲜的木质。
他劈得很专注,他力气增长很快,这些日常活计对他而言早已不算什么。
李长生瘫在门口的破躺椅上,眯着眼,像是睡着了。
就在小饿劈开又一根木柴时,李长生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没头没尾:
“如果你有一袋米,只够十个人吃一天。但有一百个人饿着肚子看着你,你怎么办?”
小饿劈柴的动作顿住了。
他维持着举着斧头的姿势,愣在那里。
这个问题太突兀,和劈柴、和这暖洋洋的午后格格不入。
他慢慢放下斧头,转过头,看向李长生。
李长生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眼睛都没完全睁开。
“分……分着吃?”
小饿迟疑地说。
这是他本能的想法,就像在齐天部,粮食不够的时候,也是尽量均分。
“分着吃?”
李长生嗤笑一声,依旧没睁眼,“一人一口,都饿不死,也都吃不饱。第二天,米没了,这一百个人,是感激你,还是恨你给的太少?”
小饿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换个法子。”
李长生慢悠悠地说,“把米给其中最壮的十个人,让他们吃饱,然后告诉他们,去把另外九十个人手里的、可能藏着的最后一点食物抢过来。抢到了,以后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小饿瞳孔一缩,手指攥紧了斧柄。
他想起草原上部落之间的吞并,想起战场上……有时候似乎也是这样。
“那……那九十个人呢?”他声音有些干涩。
“饿着。”
李长生答得轻描淡写,“或者,被那十个吃饱的打死。”
小饿喉咙动了动,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为什么?”
他问。
“因为米只有一袋。”
李长生终于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浑浊,却又像能看透人心,
“你想让这一百个人都听你的,光给一口吊命的粥不够。你得让他们怕你,或者,让他们觉得跟着你有肉吃。那十个吃饱的,会是你最锋利的刀。那九十个饿肚子的,要么学会顺从,要么变成尸体。”
他重新闭上眼睛,像是在总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家,不是请客吃饭。是分肉,也是握刀。肉怎么分,刀握在谁手里,砍向谁……这里面的学问,比劈柴难多了。”
小饿站在原地,手里的斧头仿佛有千斤重。
他看着地上劈好的木柴,又看看瘫在那里仿佛与世界无争的李长生。
恩公教他这个……是什么意思?